师哥看鸽子寡淡的脸,眼睛周围的黑眼圈,似乎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之前他给鸽子打过电话,但鸽子只说回来再说,现在鸽子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跟他说。
“师哥,你说人这辈子图个什么?”鸽子后背深深地靠进座椅里,有些倦意地说。
“快乐,自由。”师哥说,打量着鸽子的脸色,试探地问,“你这趟出门,还好吧?”
“还好。”鸽子只说了两个字,再没多说别的。
师哥虽然很想知道鸽子山城之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不能追问。他不能给鸽子增加压力。
到了家,鸽子跟师哥上了楼。师哥这里鸽子以前来过,师哥买房子时,鸽子对于装修还参谋过。两室一厅的房子,其中一室做了书房。笔记本在书房里。鸽子进屋就走到电脑前,直截了当地对师哥说:“给我找到那天你给我看的视频。”
师哥有点明白了什么,打开电脑,找到那段视频。
鸽子握住鼠标,把那段视频删除了,然后又在回收站里再次删除。
师哥有些诧异地看着鸽子。
“你其他地方还有这样的视频吗?”鸽子柔声问。
“没有。”师哥摇摇头。
“别人那里还有吗?”鸽子问。
“不太清楚。”师哥又摇头。
“师哥,我求你点事。”
“你说,我帮你办。”
“这段视频的事,忘记它。”
“哦?”
“忘记它,行吗?”
师哥不明白,但看着鸽子恳求的目光,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有别的举动?”师哥试探地问。
鸽子点点头。
师哥有点捉摸不定地看了鸽子半天,后来,他忽然说了一句话:“接下来,是不是该杀我灭口?”
鸽子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红晕,她说:“戏文上都这么唱的,但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相信你。”
鸽子没对师哥说她在山城的遭遇,更没说路建平已经去世。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删除了高路纹身的视频,然后让师哥送她回家。
又到了家门前的超市门口,鸽子下车时,师哥忽然从车窗里探头出去,对她说:“忘记一切不快,秋季汇演马上就到了,师哥等着你出成绩呢。”
鸽子微笑着,用力冲师哥摆摆手。在雨中目送师哥远去,一边在心里对师哥说了声对不起。
4、
路军平在鸽子坐着师哥的车子走后,他也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曾玲的公司。
公司正是下班的时间,听见敲门声,曾玲抬头看见是高路,什么也没说,只是抬了抬下颌,让高路坐到一旁的沙发上。
曾玲微笑着看着高路,等着高路开口。
曾玲今天的心情很好,在没有见到高路之前,她的心情就很好。她派出的人已经找到了周怡君,三百万现金一分不少地拿了回来。周怡君见到曾玲,吓得有些缩骨,她担心曾玲会断她手足或者给她破相,再将她交给警方。
结果曾玲什么也没做,曾玲只是对她说了几句话。
“女人心狠点不是缺点,是优点。女人贪点心也不是缺点。女人耍点计谋手段也不算缺点,只是,你面对的对手不是路建平,也不是沈夺,是我曾玲,你栽了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三百万我收回了,因为那本身就是我的。至于你呢,我不会动你分毫,我从来不对女人出手。你有这身本事,应该大有作为,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吧,只是记住一点,别再跟我打交道。再给你个友情提示,跟别人打交道时,但凡耍聪明,就一定要赢,否则就不如一直装傻!”
周怡君千恩万谢地走了,走出大楼,还浑身是汗。她觉得欠了曾玲的一个天大的人情,她这事但凡让路建平和沈夺逮住,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但是曾玲却放了她。
是因为同是女人吗?还是有过相同的经历?周怡君不敢多想,钻入自己的车子,很快消失在烟雨蒙蒙之中。
曾玲看着周怡君的车子开走,嘴角挂上冷笑。她喜欢别人欠着她的,欠她钱,欠她情,欠她什么她都喜欢。欠得越多,曾玲就越有把握将欠账的人牢牢地捏在手心里。她喜欢这种控制很多人的感觉。这感觉,让她觉得富有和满足。
她想起了地下室里面壁思过的沈夺,她进了电梯,去了地下室。敲门,里面没人应声,这家伙不会被耗子吃掉了吧。她的两个随从开始大声叫门。
门从里面开了,沈夺喜滋滋地看着曾玲,说:“你们敲门的动静太大了,把我的朋友惊跑了。”
他还从来没这么喜眉乐目过。这样笑起来的沈夺,显得千树万树梨花开,脸上那道疤似乎都成了英雄身上的勋章。
“你的朋友?”曾玲不解。
“我的朋友很害羞,不敢见这么多人,一听见门外的脚步,就急忙钻进洞里了。”
沈夺说的是耗子。
“高路不说你怕耗子吗?”曾玲在一对货物之间站住。
“不能改变环境,就只能改变自己。”沈夺意味深长地说。
曾玲抬眼打量着沈夺,静静地看了他有一分钟,沈夺有点发毛。
“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在这面壁思过?”
“不知道。”
“因为你背着我,做了一件事。”
“哦,我知道的,后来我都告诉你了,头一个三百万是买我哥的玉蟾蜍。后一个三百万,是救我哥的媳妇儿,这后来你不都知道了吗?”
“不,你还有一个没跟我说。”
“什么,我都跟你说了。”
“再想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没了,不用想了,我没有瞒着你的事了。”
曾玲不说话了,围着沈夺绕了一圈,在他身后站住,轻声说:“有时候,我真的佩服男人之间的友谊,我觉得比男女之间的爱情还要强大。”
沈夺脸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但他没说话。
“告诉高路,他纹身的资料在我手里。”曾玲说完,走出地下室。
沈夺愣怔了一下,怒目看向曾玲后面跟着的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悄声对沈夺说:“大姐想知道的事,你还能瞒住。”
沈夺想揍他,但曾玲回头看着他,他只好作罢。
还没等他给高路打电话,高路就来了。他是给曾玲送300万的。路建平的手术没有做,三百万又原封不动地给哥哥留下了。路军平便把三百万归还。
“小路,三百万我不要了,送你做生意。”曾玲看到高路将皮箱打开,里面是一沓沓的钞票。
高路摇头。“我上一个三百万还没还呢,欠账不是我的个性。”
“那个三百万有人替你还了。”
“啊?”
“姓周的女人。”
“哦。”高路有点不相信周怡君会拿到钱后还会吐出来。但曾玲说了,应该没错。
“那这三百万还你,我就不欠你的了。”高路说。“但我还有一事求你。”
“啊,你还有事求我?”
“对,我想取回玉蟾蜍。”高路说。
沈夺开门,送进来两杯咖啡,递给高路时,冲他使了个眼色。
高路没明白沈夺使眼色的意思。
“玉蟾蜍是我买的,我谁也不给。”曾玲忽然使个耍赖的手段。其实她不给玉蟾蜍的理由很多,但她情急之下,说了这么个理由。
“那我就什么都不欠你的了。”高路叹息似的说,说完了,似乎有些如释重负。
“是啊,你不欠我的了——”曾玲的神情有些怅然和冷峭。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曾玲心里想的是,女人帮助男人度过了难关,男人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女人。女人提携男人,也很可能在为自己树立一个敌人。
“我不欠你钱情,但我还欠你人情。一辈子都还不上。”高路说。
曾玲抬眼看着高路,“你终于承认你是高路了?”
“我是高路,但我也是路建平。”高路说,“这事我不想解释,我只能说,大姐对我的恩情,我永世不忘。将来大姐有需要我跑腿的地方,尽管吩咐。我永远是你的弟弟——”
“你说什么?”曾玲粗暴地打断高路的话,“你给我叫姐,你给我做弟弟?”曾玲眼里的疑惑和愤怒同样多。
“请大姐原谅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了。别逼我再说了,这样的解释,我再也不会说了。我现在在你的房间里,我是高路,从这个门出去,我就是路建平,这个世上,再没有高路了。”高路指着房门。
“这话我听过,多年前,你对我老公说,从这个门里出去,我就是高路,这个世上再没有路军平这个人。现在你跟我说同样的话,只是名字变了,你说变就变吗?”曾玲说话的声音颤抖着,她极力控制着情绪,不想在两个男人面前失控。
“对不起——”高路无言地站起来,缓步向门外走。
“高路——”曾玲在他身后叫。
高路的身体一震,但他没有回头,拉开门,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曾玲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一脸。
“哥——”沈夺要追出去。
“算了——”曾玲制止了高路。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擦脸。在商场上跟男人鏖战打拼,她允许自己哭泣,但不能超过一分钟。
“姐,对不起——”沈夺立在她面前,满脸愧疚。
曾玲坐在椅子上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平复着情绪。
“姐,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觉得我有必要说出来。我哥有苦衷的,在亲情面前,他只能舍去爱情。不是不爱你,是无法爱。”沈夺看到曾玲射过来的目光,有点胆怯,但还是乍着胆子说下去。“你说,如果一个男人抛弃老父病母,将幼小的侄儿弃之不理,而是来到你的身边,跟你过豪车豪宅花钱如流水的生活,这样的男人,你敢要吗?”
“我管那些?我又不是救世主!”曾玲不高兴地说。
“对于爱人,你有权不挑剔他的任何毛病。可作为你生意上的助手,这样的人你敢委以重任?”沈夺又追问了一句。
曾玲久久地凝视着沈夺。沈夺浑身冒虚汗。这个女人,他总是有点怕。
“你也长大了——”曾玲打量着沈夺,缓缓地说,“原来小路在时,我看不见你长大,现在他走了,你也长大了,你不会也离开姐吧。”
“不会,不会,只要姐愿意,我会一辈子也不离开你——”
曾玲淡淡地笑了。这话高路也说过。
“其实,他可以带着侄子父母来我这里的,我会好好对他们的——”曾玲说。
“他的弟媳怎么办?大哥故意找茬跟弟媳离婚?然后把孩子带走,让弟媳一无所有?那样他能对得起他死去的兄弟吗?”
“可他现在却对不起我——”曾玲叹息似的靠在粉色的椅子里。
那粉色在暗夜里,颜色变淡了,看不出粉色。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她有些累,她挥挥手,让沈夺出去,并对沈夺说:“把台灯关了。”
沈夺出去了,办公室里一片黑暗。
这一夜,曾玲一直靠在椅子里。喜欢一个人,哪里还顾得上管他好坏,甚至还希望他对全天下都不仗义,唯独对她好。但现在,这个男人放弃了她,放弃了金光闪闪的她,回到他那为生计奔波的生活里,去做另一个普通的男人。
她恨高路,但也佩服高路。他能舍弃荣华富贵回到过去重头再来,还拖带着那些累赘。
不,也许高路从来就没觉得那是累赘。他是个重情的男人!离家在外那么多年,他是多么需要亲情啊。那些亲情,是曾玲所无法给予高路的。再多的钱也给不起这个情字。那她输得也就心服口服了。
从办公室的落地玻璃门可以看到,沈夺一直站在门外,一直吸着眼。烟头的亮光虽然暗淡,但毕竟是黑暗里的亮光。她那么威逼沈夺,沈夺都不肯把高路洗纹身的资料透露给她。她当时心里虽然愤怒,但也是欢喜的。男人就要这样,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的男人,她才敢用。
5、
鸽子在沙发上睡到半夜,听到门外有动静,谁在用钥匙开门。
啊,已经是半夜了,窗外还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建平应酬的也太晚了。这次必须警告他,再回来晚就让他吃闭门羹!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门已经开了。那个熟悉的亲近的身影在玄关脱掉皮鞋,用脚在地板上找拖鞋。鸽子记得有一次建平也是晚归,他回来后没有开灯,怕惊动睡熟的鸽子,穿了拖鞋去了卧室。早晨醒来,鸽子发现路建平的拖鞋一只蓝色,一只粉色。他穿差了鸽子的拖鞋……
那双穿拖鞋的脚已经走到沙发前。鸽子躺在沙发上不动,假寐。反正屋子里暗,建平看不到她没睡着。鸽子悄悄睁开一半眼睛,她看到眼前的拖鞋一只是蓝色的,一只是粉色的。虽然光线暗淡,但她就是分辨出了颜色。与此同时,她的鼻子里还嗅到了熟稔的气息。那是建平身上的气息。有多久没有拥抱了,有多久没有亲吻了,有多久没有这样长久地凝视了。她突然眼圈一红,忽然坐起来,一下子将建平抱住,哽咽着说:“你回来了,抱抱我,想你了,想你——”
建平的身体是热的,宽大的胸怀是热的,鼻子一挨近建平的肩膀,那些熟悉的感觉纷至沓来。这样的感觉太好了,让鸽子心安,让鸽子妥帖,让鸽子激动。哦,那些什么什么的不快都是一个噩梦。看,噩梦醒了,建平不就回来了吗?都是自己这些日子胡思乱想弄的吧,好像是真事一样恐怖。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建平回来了,之前的一切不是噩梦是什么?
鸽子胡乱地在建平的脖子上下巴上亲吻着,踮起脚尖,因为建平的个子实在高,她够不到建平的嘴唇。后来,建平的身体弯下腰来,她终于够到了他的嘴唇,她立刻用自己的柔软攫住了他的嘴唇。他下巴上的胡须扎疼了她的柔软,但是她喜欢他这样。她紧紧地搂住建平,她有多久没这么近地跟他贴近了?她的手从他的衬衣领口抚摸下去,那热热的胸膛烙得她很舒服,她痴迷地趴在他的怀里,呓语似的说:“想你了,平,抱紧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路军平站在窗前,围着浴巾抽烟。
床上,鸽子抱着被子睡着,酣睡时,她的嘴角调皮地向上翘着。这个女人,他喜欢吗,他爱吗?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她有感觉,从他第一天进入这个家门,把她从冷湿的地板上抱到卧室里时,就有感觉。但他的心里又极度排斥她。她是他的弟媳,他不能对她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但是,看到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他想抚慰。看到她委屈地满眼含泪,他想把她搂在怀里。看到她偷偷地饮泣,他的心都碎了。看到她被绑架,他毫不犹豫地从天桥跳了下去——
这个小女人,他从来没见过她,可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无比亲近,是应该揣在怀里用心去暖的人,就像见到弟弟建平一样。可又有不同,建平让他用生命去爱,这个女人呢,他只想保护她,拥抱她,让她不受一点伤害。
可伤她的人又偏偏就是他自己。他不能去碰她,就只好把欲望发泄到周怡君的身上。他知道女人要什么,但她要的他给不了。因为那时他还是高路,还是路军平,现在呢,他们已经拥抱过了,他为什么就能了呢?是因为弟弟去世了吗?
不,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不再是高路了,不再是路军平了,他现在是路建平。
他是路建平了!他是鸽子的老公了!他心里对鸽子一直压抑的那些感情,包括保护,包括呵护,包括容纳,包括心疼,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已经分不出彼此,所以,当鸽子在午夜梦醒暂时忘记了丧夫之痛而把他当成建平时,他想都没想就裹紧了她。他就是路建平!他真的是路建平!
他一直想回家的,一直觉得家里就该是这样的。有父母可以随时孝顺,有淘气的儿子跟他踢球,有娇妻入怀,现在,弟弟走了,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他,甚至把灵魂也给了他。
他现在谁都不是了,他现在是路建平,他要开始新的生活,去好好地爱那些值得去爱的亲人们!他甚至要加倍地爱他们,弥补十六年来的他对他们的冷落。
不,他又想错了。他从来没有冷落过他们。他一直都在的。只不过,之前是弟弟在做,现在是他在做。
“平,你在哪,别离开我——”床上的鸽子忽然惊恐地尖叫。
他急忙走到床边,轻轻搂了搂鸽子,悄声在她耳边低语:“别怕,我在这儿。”
鸽子急忙翻身搂住他,又悠悠睡去。
窗外,雨声渐渐地稀疏,直至停止。曙光已经在暗夜里冉冉升起,天边的一缕玫瑰红的朝霞已经越聚越多,太阳就要出来了!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弟弟为什么没有给鸽子留下只字片言,弟弟是想告诉鸽子,他没走,他只是去山区度假,休息了一下,又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