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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深入“梦”】(1)

一、孤魂有托

擅于闯祸的扁豆又挨罚了。

皆因了前几日阿相先生同阿色师傅要去参加领主间的例会,遂将扁豆留在阿色师傅家同他的妖童小土作伴。两个捣蛋鬼借机偷偷喝光了一整坛阿色师傅新酿的梅酒“痴心半壶”,双双醉了个神智无知,直睡了两天一夜方才清醒。

醒过来后,面对被偷喝了果酿的阿色师傅和发了毛的阿相先生,两个事前不知死活,事后不知如何才能活的小鬼头吓得跪在地上,一边一个抱着各自领主的腿哭了个稀里哗啦,嘴里一个劲儿告求。

小土说:“师尊明鉴啊!小土跟着您几百年了,几时犯过您的忌讳?今次全是扁豆撺掇的,小土劝都劝不住,还被强灌了不少酒,说同流合污了便不怕我告密。小土冤呐!”

扁豆喊:“先生您处死扁豆吧,我实在没脸活着了。小土这馋嘴的,死活不听我劝,硬是将那新埋的酒坛子起出来,说是尝一点儿,却喝上了瘾,眼睁睁饮下去半坛子。扁豆未能尽到同辈之义阻住他,闯下祸来自觉没脸见先生和阿色伯伯。犹记得先生关照过酒是穿肠毒药,扁豆这般道行浅薄的小妖怪是饮不得的,便将剩下那半坛子灌了下去自我了断。不想却没死成,这会儿也只有厚着脸皮求先生成全了。哇啊啊……”

各说各理,各自哀嚎,堪比戏文里的精彩热闹。

先生面色凝重地摘下眼镜用力按了按眉心,瞟了眼同样面色凝重的阿色师傅,沉痛地吐出一句:“既如此,那便成全你吧!”

闻此言,扁豆全身一僵,活生生被自己的哭声噎住,再喊不出半个字来。同一时刻,阿色师傅也冷冷地给了小土一个发落:“喝了就是喝了,何须多有狡辩?本主向来铁面无私,这回也不能护短的。你同扁豆一块儿去了吧,生死一道总算有个伴儿!”

于是小土也把哭声哽在喉头,死死抓着阿色师傅裤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当然,最后两个小家伙都没死成,这一场滑稽闹剧无非又是给两位领主单调的生活加了点儿笑料罢了。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错就是错,犯错就该受罚。所以小土被罚,去狜岭南峰顶上取千年不化的雪水来重酿一坛“痴心半壶”。这可不是带上罐子,盛满了捧回来就万事大吉的简单搬运工作。

南峰的雪山上住着妖界姿色堪称一绝,脾气恶劣同样堪称一绝的雪女,名唤凝霜。她的雪峰一直只为琅禹侯君和阿色师傅无偿开放。前者是君上,不敢得罪;后者,历来有鼻子有眼儿地据说是因为凝霜同阿色师傅关系暧昧。问题是这一个“暧昧”已“据说”了整整一千九百九十七年,凝霜的脾气也在这一千九百九十七年的“据说”里越变越坏,是以这个“据说”便慢慢接近真实。因为,一直没有得到阿色师傅任何明示暗示的凝霜无疑是失爱了,而一直以来,失爱的女子无论是人还是妖,脾气都肯定不会好的。

今年这一坛“痴心半壶”,原是阿色师傅答应凝霜,酿了给她作三年后两千岁大寿的贺礼,偏叫两个不懂事的小妖童喝了个一滴不剩。为了弥补气候转换带来的口味变化,阿色师傅只得用千年不化的雪水代替初春茶树上采撷下的露水来浸梅子。所以呀所以,小土此去注定是前途难料命运多舛的!

相对于小土的壮烈,扁豆无疑幸福多了——尽管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想来先生是极了解她的秉性,自然知晓怎样的惩戒最是合适。扁豆一向懒惰,顶不耐读书写字,罚她将最近这一百年的《集语小札》各抄三遍,便是先生想到的一等一的严厉惩罚。事实也证明,当小扁豆抄书抄得两眼冒金星,此后整整三百年滴酒不沾,足可见此法的行之有效了。

话说这一日午后,已握着小豪奋笔疾“抄”了大半天的扁豆着实手酸胳膊疼,两张上眼皮也不争气地直同下眼睑打架。挣扎了半刻,终扛不过睡意,扁豆手一松头一歪,趴在书案上睡了个浑然忘我。

端着绿豆糕进来预备犒劳她的先生瞧见此景,也唯有额首苦笑。俯身欲待抱起她来,不料她趴得久了竟叫书页一道粘在脸上,小心剥下来,黑黑的墨迹已是完完整整拓在了半边粉颊上,着实发噱。先生抿唇轻笑,施了个术消去了她脸上的墨痕,柔柔抱将起来。

许是过于在意,生怕弄醒了扁豆,于别处就失了谨慎,先生转身时,不意叫衣摆扫下一册书去。落地后书页跳了一跳,从中抖出张纸来。先生单臂将扁豆担在肩头,空出一手来捏着袖子朝地上甩了甩,那纸片便慢悠悠腾起来,翩翩落在先生指间。

“嚯~~”镜片后的深瞳微微闪烁起异样的光,望着手中泛黄的旧照片,阿相先生不禁拧眉自语:“甲子轮回一世人,不知痴心尚在否?”

将扁豆在藤椅中安顿好后,先生自去座在书案后的硬木椅里,肘支在扶手上托着腮,除下眼镜定定凝视案上的相片。那里头映着一男一女两人,女子侧身坐在圆凳上,青丝如瀑,巧笑含羞;男子垂手静立,神情紧张,一双眼却隐隐瞟向女子,暴露了本心。二人的衣着都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款式,并非正装,倒像是平常的居家合照。

先生清楚记得,那男子叫阿飞,女子名唤巧娣。此一桩凡人的诉求,距今已是六十五年了。而带着这一张相片推开“集语亭”雕花木门的,并非相片上的任何一人,或者说不是活着的人。那时而清楚,时而半透明的人形,却不是阿飞又是谁呢?

“瞧你身上的阴气,当不是生魂,可又如此虚弱,想来你的肉身是落在很远处了。”当时当刻,阿相先生未知对方来意,直接了当先点破了来者的身份。

对方也不言,只管点头承认,眉宇间满含悲切。

先生一边小心将好奇的扁豆牵在身边,一边凛然训诫道:“既是离人,当能感知本主的灵力所属。虽说妖界与鬼界早已相安无事,却总非同族。你若有冤有由,尽可找你家鬼君诉去,怎的闯到本主结界中来搅事?劝你速速离去,否则莫怪本主不讲情面。”

游魂阿飞急切摇了摇头,吃力地摊开手,将一张相片颤巍巍递给了先生。

“唉……”接过相片的先生突然轻叹一声,眼神中不见了凌厉,“我只道你远离肉身碍着魂魄凝聚,才落得如此形神不全的狼狈样,却不想你竟虚耗了许多精气来存着这凡间实物,难怪要虚弱成这般,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人之执着多为情,你入得我这小店,想来也非是替自己求些什么,而是想本主去看看这相片中的女娃儿吧?”

听了先生的揣度,游魂阿飞一阵感激,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可这一番料中并不能叫先生感到轻松,反而愈加无奈,手抚着额头默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慨然道:“罢了!你既进得来,便是天意,何况你要本主相帮的这个女娃儿应是好好活在世上的,也不算过了界。本主拼了开罪一回鬼君,就管下你这桩闲事。不过本店的规矩一向是先说故事再请愿,本主横不能来龙去脉都未弄清,就稀里糊涂随你去了。有话说话,有情诉情,先叫我听听你的故事吧!”

扁豆就看阿飞双唇翕动,硬是半个音都发不出来,不由得也对先生的话很是费解。却见先生笃悠悠在指间捻出一道符纸来,口中默了句令诀,转手将符纸掷向游魂。伴着黄光一闪,符纸隐没在游魂的额间,他也随之变得清晰可见,不再恍恍惚惚了。

惊奇地上下摸索一番后,阿飞终于开口说话不住跟先生道起谢来。先生直直打断他的多礼,警告他说:“这符咒的念力只能持续两个时辰,我也知你七日大限将满,两个时辰后,念力散,魂魄归位,你便要去地府报到入轮回。误了时辰,你进不得六道,魂魄就只能在阴阳界徘徊,终成怨灵恶鬼。届时我保不了你,鬼君更不会放过你。莫耽搁,你前头引路,我们边走边说。”

于是三人罩于先生的结界下,隐了身在空间里跳跃穿行。一路上,阿飞梳理了记忆的残像,情深款款地给先生讲起了他心里那个叫巧娣的女子。

二、为谁绾情丝

替外婆洗头一直是巧娣的责任。不记得几时起,外婆便不再要别人伺候这项要紧的事情,指名让巧娣来。她夸巧娣挠头的手劲不大不小正正好,指甲留得不长不短也正正好,她来洗头又舒服又干净。上了年纪的外婆,发上油水少,不太起腻,一个礼拜就洗一次头。巧娣平日在镇上的学堂里住着,一个礼拜就在家待一天,这一天便肯定是要为外婆洗头的。

每次一从长工阿飞的黄包车上下来,巧娣总先往外婆的屋子里去请安。早早拄着杖候在屋门前的外婆,一瞧见穿着蓝衣黑裙学生服的巧娣,就中气十足喊:“乖巧巧,总算回转来了。外婆头皮痒得很,快来给(Jǐ)我清清。”

巧娣总是甜美地笑着,快步迎上去搀扶,口中轻轻“嗳”上一声,搁下手里的书本便去搬凳取水。

外婆年岁大了,腰背发硬,不好跟小姐娘姨一般弓着背把头揿到盆里洗。巧娣特为嘱咐阿飞,照着镇上美发店里的椅子依样画葫芦,打了个矮背的木躺椅,叫外婆舒舒服服躺着洗头。

先****了发丝,将胰子抹在手上打出细细的泡来,一绺一绺捏进发里,待到各处都沾了泡沫,便开始划着圈轻轻抓挠。这时候最是享受,外婆总爱眯着眼,跟猫儿似的“哼唧”两声以示满足。

每寸都抓干净了,再拿黄杨木梳轻轻理顺,最后提着铜水壶,小心避开双耳,将兑好了的温水缓缓顺着额上的发际线浇下去,胰子泡裹着发上的垢泥就被一同冲掉了。

巧娣很喜欢给外婆梳头,尤其是洗完头后。外婆是大人家出来的闺秀,从小补养得法,已过古稀的年纪,头发还是黑亮黑亮,不大见到白丝来添忧。舅舅从上海寄回来的洋胰子,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被它洗过,外婆的乌丝也就香香的。干毛巾垫在肩上接着未尽的水,巧娣一遍又一遍虔诚地将梳子由外婆的发根滑到发梢。

“外婆的头发真好呀!”

听巧娣这般羡慕地夸赞,外婆一颗本该苍老得云淡风轻的心总会再生出得意,笑得两眼眯成一线,炫耀道:“这算不得什么。你是没看见过你太阿婆那头乌发,九十岁上了还是黑多白少,一直能拖到小胯上,一梳子到底不打结的,连梳头油都不用抹就服服帖帖,盘个头又快又好。你太阿公在着的时候,最喜欢给娘子洗头,喔唷,不要太恩爱!”

一说起过去的事情,外婆就像少女一样兴奋不知疲倦。很多故事巧娣自小便听着,不过她不厌烦,听一遍就在脑子里想象一回,凭空勾勒着夫妻的缱绻,和那一头青丝的缠绵。

巧娣也有一头好看黑亮的长发,编成了两股细致的麻花辫大方搭在肩上垂坠至腰间。她不敢将它们解了随风飞扬着,因学堂里的女孩子们都在嚷嚷着要妇女解放,流脓的小脚、淤滞的裹胸都被抛弃了。可她们并不觉得满足,一个个前赴后继,把三千烦恼丝也绞下留在了旧时代。巧娣很高兴不用裹脚不用缚裹胸带,但她不愿意放弃自己的长发。外婆说过,女子的发是绕在情郎颈上的温柔锁,断发即断情。巧娣还不及用这韧如蚕丝的发去勾着心上的人儿,便无论如何也不能舍了它们的。

说话间,外婆的头发渐渐干爽。巧娣搁下梳子,取了梳妆台上盛玫瑰发油的瓶子,洒几滴在掌心上,拿梳子蘸着顺进发丝去,一头乌发瞬时更加莹润透亮。巧娣将发丝由两边轻轻拢起,牢牢握在左手里,用发绳扎好。右手一按一拧,一个规整的发髻便绾成了型,用几枚大黑卡子固住,簪上镶了祖母绿的银簪子,头就梳好了。

外婆美滋滋揽镜自照,美滋滋赞颂:“还是我家巧巧好,做什么事情都叫人称心呢!”

被外婆夸得红了脸的巧娣羞羞一笑,习惯性垂头把玩发辫。

“啧啧啧,到底是我们家出来的好囡,才留得起这么水亮的辫子来!”外婆宝贝地拉过巧娣坐在自己身边,顺手解了她的辫子,让一头青丝脱了束缚,微微打着卷散开来。再取了梳子一缕一缕理过去,精心的姿态透着无限风情。

无意中抬眼,巧娣的视线穿过推开的窗扇落在院中痴痴凝望的人身上,瞬时两人都羞红了脸,都垂下了头,也都有甜蜜酿在心里浓浓的化不开。

于是又一个回家日,又一次坐在黄包车上,巧娣小姐央着拉车的长工阿飞跑慢些。

车轮子慢悠悠碾过古镇石板路,伴着车轮有节奏的咯吱响声,巧娣轻柔地问阿飞:“你,喜欢长头发的么?”

“啊?”阿飞愣了一下,转念间便明白了巧娣话里的深意,遂红了脸,低低应一声:“唔!”

“你说什么了?大声一点,我听不到。”

“巧娣小姐留长头发最好看,我很喜欢。”

天晓得说出这一句完整的话让阿飞的心跳得有多快,偏坐在后头已是双颊滚烫的巧娣还不依足,要再追加一份暗地的表示:“可头发太长了,洗的时候好麻烦,也没个人来帮忙。”

“我帮你……”话语脱口而出的速度叫阿飞自己也惊诧,说到一半猛然顿住,连带双腿都忘了迈,黄包车静静便停在静谧小巷中央,不见旁的人来打扰。

阿飞不声不响静立了好一会儿,旋即缓缓放下车把头,转身垂头面对巧娣,话语明晰坦白:“阿飞知道自己出身低贱,不过是个长工,这辈子也不敢妄想高攀,只管尽心尽力伺候好巧娣小姐。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给你洗头自然也是情愿的。”

“男人家讲话,可要算数的。”巧娣调皮地要来了约诺,“我不要你伺候什么,就想有个贴心的人帮着我洗洗头发。高不高攀的,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你只需记着今天许我的话就好。”

“唔!我一辈子记着今天的话,一辈子不违背。”

“那还不快回家?外婆肯定在喊头痒了。还有,我的头皮,也痒得很。”

头痒的巧娣回家后先照例给外婆洗头梳头,然后佝着背站在院中,任由阿飞提壶淋水漂净了自己发上的泡沫。满满的情意如水温柔,点点滴滴渗入了发丝里。

七天后,老金家的巧娣姑娘同自家的长工订了亲的消息,在安宁的小镇里传扬开去。和街头巷尾议论嚼舌的人一样,阿飞也对这样圆满的结果很是意外。

无人的偏院厢房,二人独处,巧娣自后柔柔环住阿飞颈项,他忍不住探问因由。巧娣“咯咯”巧笑,半真半假道:“我只同外婆提了有个憨哥哥说要一辈子给我洗头,外婆就做主把我许给这憨哥哥啦!”

阿飞错愕:“可……”

“金家的女婿都是招赘进来的,太阿公、外公、阿爹都是这样,如今招一个你也没什么好奇怪呀!”巧娣柔柔打断他,柔柔诉说一腔衷肠,“外婆讲过的,荣华富贵钱权地位本是男人们该去争的,女人一辈子只得一个实实在在会心疼人的夫君便依足了。金家的女人不缺钱,也不必要拿自己的终身去换什么家族兴衰。我们不求门当户对利上加利,这一头情丝套上了哪个,就是要一生一世恋着他、伴着他,绝不能轻易叫他跑走了。我套牢阿飞哥哥了,你可是别想逃跑哒!”

阿飞声沉情浓:“我不跑,死都叫你锁着。”

“呸呸呸,青天白日的尽说不吉利的话!你若敢先我死了,我便追到地府去,用这青丝做成个镣铐把你逮回来。”

可叹,言犹在耳,又谁能想到,一句不过脑的戏言日后竟成真?如今的阿飞,就是一缕靠着阿相先生的术法勉强聚拢起来的魂魄,走路脚不沾地,相见不能相拥,只能看着想着记着,却怎样也活不过来了。

一路上越听面色越沉,终于,阿相先生幽幽问阿飞:“你俩行过大婚之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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