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小依来说,陈是像风一样的男人。来去自如并且力量强大。她暂且没有力量去了解关于陈的过去和现在,但她接受他给的一切帮助,房子,电脑,钱,自由。唯一让她觉得不适的是她必须对另一些人撒谎。她没有勇气去跟妈妈或者任何朋友描述塔现在的生活。最初的那几天,她把自己窝在屋子里,吃少量的食物,不出门不说话。就像陷入孤岛的鲁滨孙,唯一幸运的是,她不必拼命求生。
陈的电话很少,总是随心所欲地在各个时间点打过来。也没有什么好交流的内容,多半是陈在说,小依在听。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陈说,小依,你让我觉得安静。小依坏坏地说,那是因为你老了没有力气来闹。陈不不生气,他说,要是觉得无聊就去书房看看,我记得那里有书的。
有天半夜里陈提到他的前妻,他说,我始终是爱着她的。小依问,那你现在还想她吗?陈没有回答,他在那边睡着了。
小依在书房找到很多书,张爱玲,三毛,还有《诗经》,小依翻开其中的章页,随手一翻,是一篇《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小依通过注解勉强翻译出其中的含义,这是一篇悼念亡妻的诗。书橱上还有很多时尚杂志,看来这里原来住的是一个很前卫的女人。但是关于这个女人的事情,陈始终未曾提起过,小依自然也不能问。
这些书给了小依莫大的鼓励,她几乎每天都花所有的时间在这里阅读。不知道为什么,她变得非常容易掉眼泪。有时明明看到的章节不煽情,但是豆大的泪珠就是滑了下来。她想,也许她该出去工作了。
这已经不是改革开放初期了,勤勉的乡下人在沿海城市只要肯苦干,很快就能创造新生活。但这是今日上海。户口,学历,相貌,甚至力气,小依无一具备。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咖啡店的服务员。其实是类似于勤杂工的工作,她要赶在开门之前打扫卫生,然后是洗杯子,永远不会有闲下来的机会。小依最喜欢午后,这个时间段是咖啡厅最鼎盛的时候,经常有神情淡漠的女人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给的小费非常丰厚,老板笑逐颜开。那些女人应该不需要工作。这时候小依可以偷到一点时间小憩。
第一个月的工资,850元,小依觉得无比欣慰,虽然这一个月的花销都不止如此,她仍然觉得是有希望的。但是第二个月,她被开除了。老板给出的理由仅仅是,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老板把小依第二个月的工资也结算了,仅仅工作十天而已,小依拿到了450,老板刻意多给了一点。这也把小依心里残存的那点怨气抵消了。
失业的那天下午,她百无聊赖。沿街瞎逛,她又看见那些女人,小依记得她们的头发很好看。回到公寓的时候,小依手里攥着新买的一支唇彩。是的,失业的这个下午,她花了接近200块就买回了一支唇彩,颜色是正红,她躺在床上,不想动弹。虽然身上还是咖啡厅和化妆品店混杂的气息。她贪婪地呼吸着那咖啡的气息,是的,她失业了,那种气味也要离她远去了。
妈妈的电话让她觉得愧疚,妈妈的新工作还算顺利,妈妈说,“我在存钱,舅舅他们的钱可以先不还,我还是想让你回来上学,最迟明年。”“嗯,到时候再说吧,”小依不耐烦地敷衍着,她已经厌倦了这些话题。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失业,这些话题都是禁忌。母亲大概以为她还跟着同学的姐姐赚钱。
这一刻,她竟然有点想念陈。
第二份工作是餐厅服务员。她只能找到这些工作,这里的气味没有咖啡厅好闻。顾客参差不齐,经常遇到粗鲁的客人。其他一起工作的同事也不见得和善,小依也不懂得讨巧,她在这里做得十分不开心。
只有晚上回去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是真实美妙的。她还住在陈的房子里。那栋高档小公寓,与她的工作很不相称。好像她只是一个出去体验生活的富家小姐。但周围陌生的人群提醒她不过是在这里暂时歇息。她已经没有力气搬家,也没有没有钱可以拿来租房子。拿着陈的钱去租房子,那跟住在他的公寓里有什么区别。
她第二次失业,这次是她自己提出辞职。她很潇洒地就走了,甚至都没有追要十几天的工资,也未必能要到。老板没有找她,她那么渺小,满大街都会有外乡人找工作,饭店不会因为她的离开受到丝毫影响。
“有没有后悔过,小依?”我试探性地问她,我其实可以想象那种心情。是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后悔?呵呵。”小依笑笑,“哪容得我来说后悔啊。我落榜,母亲生病,欠了很多债,这些都是事实。我能怎样?再熬一年?等着考上名校再熬四年找到好工作衣锦还乡?我没有选择。”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后来呢?后来没有再去工作了吗?”我问。
“是的,已经厌倦了。以前我不相信人可以这样轻松堕落的,但是从我自己身上,我实践了。我开始心安理得得用着陈的钱。我给自己买化妆品,买裙子。甚至还去烫了头发。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而已,竟然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大部分时间,我也像之前见到的那些女人一样无所事事,回到公寓,还有书房里还有很多书可以看。我很喜欢那本《诗经》,我尝试帮它们谱曲,那些字唱出来更加诡异。“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我始终记得这首。”
“这样过了多久?不可能这样一直过下去的吧。”我问。
“当然,我倒是想。后来陈来了。他找到事给我做。这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他好像生意上遇到点麻烦,最长的时候接近一个月没有打给我电话,但每个月他都准时打钱给我。他从来不管我怎样花费,我也从来没有觉得不够用。三个月后他回来了,他送我去学画画。”
“小依,这是好事情呀。难怪你画得这么好。”
“画得好是天分,他早就看准我了。”小依的眼里有仇恨。
“小依,是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要不我们不要说了。”我很担心她的神体。
“是,最开始的那半个月,无非是系统得学些最基本的,他为我请了最好的老师,带我去看很多展览。我有时梦中都会感动醒来,我不肯相信自己的命运得到转折。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渐渐地,他们开始教我临摹那些名画,老师们要求苛刻,有时一幅画我要画几十次,一定要画到以假乱真才算过关。每临摹完一幅,陈都会带我出去旅行几天,说是调节心情。要是我不知道真相,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你应该可以猜到,他花那么大的功夫让我学画画,不会仅仅是为了让我开心培养兴趣而已。”小依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利用你,另有所图?”我想我心里已经猜到大概了。
“陈给我的钱越来越多,应该说,他自己也越来越富有。他越来越频繁地带我去看画展,买了很多画册要我研究,我的老师们说,好的画家都是从模仿开始的,我要成为好的画家,必然要模仿大师们的作品。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画通过层层包装运作,最终都成为陈和那些老师们的巨大收益,成为他们豪车美女的源泉。苏,没有想到吧,我成为他们的摇钱树。”
“你完全没有怀疑过吗”我问。
“苏,我那时真的单纯,加上陈有意不让我知道真相,倒不是为了保护我,毕竟是不光彩的勾当,我知道了未必肯入伙,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过我给他们带来巨大利益,陈没有亏待我,我存到钱可以寄给妈妈,还有结余,可以用到现在。”
“嗯,后来你怎么知道了?”
“后来陈跟那些老师们闹翻了,原因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因为利益分成。我听到他们的争吵,好像在争我。几句话拼出来,我就听出了全部。苏,你知道吗,我竟然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画室,一直到晚上,我还在发抖,我太清楚他们了,要是当时喊出来,被灭口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小依,你不容易。”我抱紧她。
“他们遇到麻烦,事情败露。陈神通广大,只被问话一次就被放行,他把上海的生意都处理完了。然后他决定去香港。他问我回不回家。我想都不想就说,我跟你走。”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不知道,”小依惨笑,“也许我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