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二天一早，常宗饶临走前，我跪在地上给他束腰带，他自己整理领口和衣襟的时候在我头顶轻描淡写的说：“我说过的话你最好还是听。”
我仰起脸来，给他一个顺从的微笑，他看了我一眼，一侧身从我身前走过，冷漠如同平常他与我一夜欢好之后，我跪在那里懒得站起来，听着他的脚步声下楼，不多时从门前传来车铃声响。
原本刘鹤翎之于我只是一个新客人，我对他的期盼也不过就是一时的念头，并没有真的将他当做我的救命稻草死抓不放，可是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越是被禁止做一件事情就越是想要去做，比如小时候琴姨严厉禁止我与常宗饶再有来往，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我与他纠缠在一起并最终三番四次差点死在他手里。常宗饶的车铃远去之后，我无法抑制的开始思念刘鹤翎，这种情绪突如其来，我几乎措手不及。
我缓缓的爬起来，拖着脚步走到门外坐在桌边等着吃早饭，我丝毫没注意到七巧儿已经坐在我身边，满脑子都在想念着刘鹤翎的一言一行，一丝残存的理智不断的提醒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可是这一丝理智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内心深处的焦灼让我突然萌发了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我烦躁的拍了拍桌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七巧儿终于忍耐不住：“文茵，你怎么了？”
我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捂着心口看向她，七巧儿一如既往妆容精致衣着华丽整齐，腰间已经别上了昨日汝南王赏赐的平安无事玉牌，羊脂玉细腻的光泽衬托着她月白的袄裙和她几乎如那羊脂玉一样白皙的皮肤：“我没事，就是饿的心慌。”
我不敢在七巧儿面前说自己害相思，会被骂死，莲心虽然会阴损我，但是她仍然相信我会舍身投入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浑浑噩噩一直活下去，七巧儿则认为有些事情明知道会万劫不复痛彻心扉还不如就不要开始。从前我始终认为自己一定会浑浑噩噩茫然无知的活下去，我这么懒，一定连爱恋一个人也懒得去做的，此时心里火烧一样的感觉却让我开始有些恐惧了，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苏醒，萌生，并逐渐充满我的心。
莲心直到下午才回来，我守在她门口，看着她上楼我就扑了上去：“你总算回来了！”
“干嘛？”她打着哈欠，身后的丫鬟春香捧着她昨日的缠头之资。
进了屋，支开了春香，莲心面带倦容盯着我支支吾吾：“我，心里，厄，彷徨。”我筹措了半天的词汇，最终只想到一个“彷徨”，内心深处，我担心一语成偈，莲心在听到这个词之后眉头皱了一下，疑惑的看了我片刻，猛地起身拉开门大叫七巧儿。
她俩一起坐在我对面，莲心很严肃近乎严厉的说：“你跟他不会有好结果的！”
“啊？”我惊愕，莲心很坚持：“我早就说过，你迟早会死在他手上，别把自己的心赔进去！”她以为我看上了常宗饶，受虐成性。
“我说的不是他！”我连忙辩解，莲心尚未缓和面色，七巧儿已经双眸炯炯嘴角含笑慢悠悠的说：“那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学士了？”这句话似问非问，我尴尬的点点头，莲心的表情放松了很多，七巧儿却一如既往：“别傻了，你爱不起的，把他当做个逃出这里的机会就行了，千万不要当真！”
“他还是不错的！”莲心不同意七巧儿的看法，在莲心眼里，刘鹤翎至少是个安全的男人。
“咱们挣银子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哪有精力和心情去感伤或者什么来着？‘彷徨’？”七巧儿嗤笑，我懂她的意思，动真情对我来说太幼稚，若是世上真的有真情，我与她们都不会被困在这里活在下九流的世界里，我明白其中厉害，可是我真的动了真情么？
我开始絮絮叨叨的讲述自己心里的感受，说的很罗嗦也很重复，莲心和七巧儿却破天荒的没有打断我，直到我说完，她们互相看了一眼，莲心开口：“跟学士在一起的时候你幸福么？”
幸福？
我很难理解这个词，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知道。”
“就是。”莲心有些焦急的给我解释：“只要跟他在一起，你死也心甘情愿。”
“没啊！”我连忙摆手，我好不容易才挣扎着活下来，怎么会为了他死掉？
她俩松了口气，七巧儿轻抚胸口：“这就对了！”莲心却有些难过，她是期待我找到爱情的，虽然她也一样害怕我陷入其中深受其苦。
哪天晚上我一个人趴在凭栏上看着楼下舞台上莺歌燕舞，听着耳边传来的娇声嬉闹，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在琢磨莲心的话，想来想去，仿佛这一生活到现在，我从没想过要为了谁放弃自己的生命，大约我是真的谁也没爱过吧。这半年里，我不必接客，琴姨由着我去，若是有茶围她会安排给我，可是大部分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闲着。
“臭婊子！”常宗饶消失了很久，听说他南下生意去了，刘鹤翎不知道是顾着清名还是真的掏不出见我的银子，近两个月里只来过一次，就那一次也不敢点什么点心茶水，枯坐着陪我聊天而已。临近中秋的一天晚上，我正百无聊赖的在屋里翻检秋装，一声怒吼冲破了鼓乐升平，冲破了我紧闭的房门，吓得我手上一抖，将一件藕荷底金丝西番莲缠枝花纹的小袄掉在地上。
“你这个臭婊子！”一个男人的怒吼就在离我门外不远的地方，显然有人拦着他，正将他朝外拖去，我好奇，急忙去开了条门缝偷窥，看到一个一身破旧的俊俏郎君正气的青筋暴露，几个小子正拖着他下楼，他双眼像是要冒出血来一样，怒骂着，我拉开了门，看到依依靠在门框上，调笑似的将一根腰带勾在食指上：“咱们俩谁不要脸啊，你要脸！你是公子哥！你不是承诺过要娶我过门的么？怎么一走半年多银子不见拿回来，倒是两手空空找我要钱来了？”依依说着，将腰带扔下，这会我才看到她夹着一个大个锦盒，依依打开锦盒，从里面一条一条的抽出许多根男子的腰带：“给你钱？在老娘身上快活够了倒来找老娘要钱？真以为老娘稀罕你么？哪条腰带是你的定情物我早忘了，老娘这里腰带有的是，你自己上来找一根啊！”
依依骂着，也像个泼妇一样，我看到了依依的愤怒，也看到了那个俊俏郎君眼睛里的绝望和厌恶：“你竟然是这样的人，当初竟是我看走眼了！”
依依听了，冷笑数声，转身进屋咣当一声将门关上，那一地各式各样的腰带躺在她的门口，像是盘踞一地五彩斑斓的毒蛇，没人敢去收拾。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些腰带是依依的宝贝，依依怎么会不记得哪条腰带是那个俊俏郎君的，她将每个薄情郎的名字都绣在上面，这些信誓旦旦的薄情郎一走了之，留下痴心的依依等待了一次又一次。依依是很顽强的，哪怕被辜负了那么多次，她依然相信会有一个富贵公子深爱着她，将她接出这个人间地狱，却没想到这一回仍旧是空等了，富贵公子倒是回来了，可惜变成了穷光蛋，不但不能帮她赎身，还要伸手向她要钱。
我们这一行的女子极忌讳掏钱养男人，总有那么几个姐妹那么几个前辈吃过男人的亏，被骗得财色两空，因此男人伸手要钱，在我们眼里就如同最大的羞辱。
我摇摇头，转身回屋里去合上门，继续翻检我的秋装，今年没得新衣服穿了，只能将往年的衣服拿出来，过两天是中秋节，总要打扮得光鲜亮丽一点才能去庙里上香。
中秋那一天一早，全楼的姑娘们破天荒的都早起了，大家穿起自己最鲜亮的衣服，打扮的最为动人，相约一起去娘娘庙里上香求姻缘，姑娘们在楼里拥挤笑闹，琴姨也喜滋滋的穿着她新做的衣裙，我无奈的站在莲心身边：“我都没新衣服。”
大门打开，一阵香风吹了进来，沁人心脾，沉香木的气味，还是极为昂贵的那种，我用力吸了吸：“什么东西啊？”
全楼安静了下来，下面的人都错愕的仰望着三楼的依依，依依有些惊诧，她看着一楼，从大门进来了六个挑夫，每个人都挑着沉甸甸的箱笼，啪一声折扇声响，一个身影缓缓的走了进来，依依的脸白了。
是那天被拖走的俊俏郎君，今日他穿得富丽堂皇，脸色如铁青，站在一楼朝着三楼凭栏的依依一拱手：“依依姑娘有礼了，在下半年前曾承诺返乡归来后会为姑娘赎身，明媒正娶回府做我的正妻，前日在下被姑娘赶出门，想来你我缘分已尽，只是在下这次进京已经备下了迎娶姑娘的聘礼，今日特来送上聘礼，有个不情之请，请依依姑娘将在下留给姑娘的定情之物交还，也算你我两清。”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这一瞬间，大家都明白了，那一日衣着破败伸手要钱的公子哥是假装的，他来考验依依，而依依没能通过。
依依的嘴唇都白了，脸色几乎透明，用力扶着栏杆保持平衡，否则我想她一定会晕过去，她咬着嘴唇看着一楼的俊俏郎君，说不出一句话来，俊俏郎君平静冷漠的看着她，两个人沉默了很久，他突然一笑：“打开箱笼。”
挑夫们一一打开每个箱笼，藏欢阁的姑娘们都是见过市面的，可是也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各色珍珠玛瑙翡翠琉璃，各色绫罗绸缎丝绵罗纱，各色奇珍异宝，各色貂裘兽骨，穿的戴的用的玩的，无不是价值千金之物，明晃晃的摆在一楼大厅里围绕着那俊俏郎君，闪着我们的眼睛，把依依的脸照的更加惨白。
“这些物件可否让姑娘满意？还请奉还信物。”俊俏郎君冷笑着，满意的看着依依死人一样的面孔。
依依转身跑进屋里，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根腰带，普普通通的丝绸腰带而已，她将这根腰带从三楼扔了下去：“还你！”
腰带落在地上，俊俏郎君捡了起来，冷笑着说：“还请姑娘移驾窗前。”说完，他拿着那根腰带走出了门外，一楼二楼的全都冲向了门外，依依咬着牙跑回屋里，我的房间窗户与她的同向，于是我跑回屋里，莲心与七巧儿二人也跟着我跑了进去，推开窗户的瞬间，我就明白那浓郁的沉香气味从何而来了。
大门外的大街上已经围满了人，一张月洞床摆在藏欢阁的门口，全新的床，挂着贵妃色床幔。这张床是一张沉香木床，就是它摆在那里，整个藏欢阁门前都萦绕着沉香的香气。
俊俏郎君走了出去，跨在马上，将腰带扔给身边的仆人，抬头对着楼上拱手：“依依姑娘，乔某来迟是因为乔某曾对姑娘承诺，必为姑娘寻一张沉香木床，让姑娘从今往后好梦芳馨，此床全由沉香木制成，一张床价值万金，是乔某对姑娘你的一番情义，如今你我两清，这情义也不必留着了，乔保，去烧了它！”
我捂住了嘴，莲心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七巧儿冷笑抱臂，看着那仆人拿着那根腰带走到了月洞床边，用火点燃了腰带，将腰带放在床上，床幔被迅速点燃，旁边的仆人开始往燃烧的床上泼油，火熊熊燃起，沉香的气味瞬间爆发，像是一张无情的大网将整个藏欢阁整条街笼罩在内。
“呀！”女人们发出了恐惧的惊呼，依依从窗口像是飞翔一样的跳了出去，抱着她的锦盒，我几乎看到她面带微笑，她跃向了燃烧着的沉香月洞床，穿着她最美的衣裳，画着她最精致的妆容，抱着那些色彩斑斓如毒蛇一样的腰带，跳进了熊熊的烈火中，发出狂笑。
我尖叫起来，莲心捂住了嘴，七巧儿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了那俊俏郎君冷漠的脸上为之动容，但是他却打马转身离开了。琴姨吓坏了，连声叫着让人灭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