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不觉到了旧历年关。沈惠贞拾掇了几份礼物,又包了几个红包,放到倪布然的面里,柔声说道:“该去还得去,这不过年了吗,给人家去拜个年,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我不去。”倪布然说得很干脆,“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以后也不会这么做。”
“你可答应过我,”沈惠贞和风细雨地说,“这会儿怎么又吃了枪药似的!”
倪布然瞪大眼望着她,不解地问:“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沈惠贞笑笑:“真个儿没心没肺,没肝没脾的,求人办事那会儿怎么嘴不硬了!”
倪布然这才想起来,在求她为梅雪女儿联系学校时曾经答应过她,事情一旦办成,他公选的事,一切行动听她的指挥。但一细想,好像也不是无条件地答应她的,那当时提的条件是什么呢?他嘴里哼哼着,心里在想,就想起来了,他说:“我是答应过你,但我还有一句话,‘只要合理,而且不违背我做人的原则。’现在你的要求不仅不合理,而且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
“咱们不贫了,哦,”沈惠贞像哄小孩似的,而且一本正经地说,“考试考察过去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这事一直定不下来,肯定是有原因的。俗话说夜长梦多,时间一长,什么事都是会发生的。所以,你也不要老抱着老黄历,认为你是第一名,就高枕无忧了。”她看倪布然洗耳恭听的样子,就接着说,“我听说,周斌为这事跑过几趟省城,听说还跑过北京,人家是卯足了劲,摆出了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式。你连拜个年都懒得动,我看这个年一过,什么都变了。”
“别人怎么做我不管,我的脸皮没有那么厚,所以你也不要逼我。”倪布然也正尔巴经地说。
“真拿你没办法。”沈惠贞无奈地说。
她的无奈是一时的,她并没有放弃她的努力。在此后的几天里,她或直截了当,或旁敲侧击,或迂回包抄,凡能使的招数她都使了,可就是没有打动倪布然的心。反而使他的逆反心理日益强烈。这样的说服与反说服战一直进行到年三十下午,倪布然最终受不了妻子的软磨硬缠,愤怒地对她说:“你这是成心不让我过这个年。那好,我走!”说完便愤然离开家门。
出了门,天上飘着雪花,地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拐过几栋楼,只见人行道上,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人们摆上祭品,点燃纸钱,虔诚地祭奠已故的亲人。与此同时,远远近近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偶尔也有冲天炮拖着长长的尾巴,带着嘘嘘的呼哨声划过天空。倪布然感觉道,年味扑面而来,而自己不呆在家里过年,这是往哪里去?
他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就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打开一看,是梅雪的: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短信满天飞,唯有我的俏。俏也不争宠,以免群芳妒。摇荡春风媚春日,愿你天天笑。接着缀了一句:祝你全家春节快乐!
看罢,倪布然不禁会心地一笑。难得她费心劳神,将毛主席的诗词改得妙趣横生,初看有点滑稽,细想却也韵味无穷。于是他回了一则短信,问她在哪里。她马上回过来,说她在村上,反问他在哪里。他回说他在大街上溜达呢。短信刚刚发去,电话响了。“真的在大街上呀?”那头问。
“真的。”他平静地回答。
“嫂夫人不在家?”
“要是不在就好了,我还能安静会儿。”
“怎么,吵架了?”
“也没有。”
“那是……”
“别问了,真烦。”
“外面雪这么大,快回家去,大过年的,别冻感冒了。”
倪布然长叹了一口气。那面急切地问:“你在哪儿,要不我接你去。”
倪布然犹豫了半天,又叹了口气,那面追问他在哪里,他说:“你也别来接我了,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我去你那儿呆会儿,行不?”
“我这儿没什么不行的,只怕嫂夫人……”梅雪吞吞吐吐的地说。
“算了吧,”倪布然反悔道,“大年三十的,不合适。”
两人一时无话,电话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大概两人都在脑子里翻腾着要用的词。毕竟,他们是异性,而且在除夕,而且一方是有妇之夫,一方是年轻的寡妇,即使他俩的关系纯洁到冰清玉洁的程度,在此时凑到一起,也会激发出人们无限的想象,演绎出一些情意绵绵的情爱故事来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倪布然先打破了沉默,他问:“你那儿还有谁?”
“就我娘俩呀!”
他犹豫了一下,果断地说:“哦,那我过去吧!”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不了,我打的过去。”
他好不容易等了一辆车,一上车,师傅大哥先小人后君子,有言在先,收费是平时的三倍。年三十的,开出租车的也需要过年呀!三倍就三倍吧。他说了要去的地方,车便向葫芦村驶去。
进了梅雪的门,看样子母女俩正在包饺子。雯雯见有生人来,站起身望着这位不速之客,梅雪对雯雯说:“这是你倪叔叔。”
雯雯很有礼貌地问了声叔叔好。倪布然摸了摸她的头,望着她说:“好漂亮哟,小公主。”
“谢谢叔叔夸奖。”
“不用客气啦,小公主!”
“坐吧,”梅雪赶忙收拾出一把椅子,脸上红扑扑的,多少有点尴尬,“大雪天的,没冻着吧?”
“没有,”倪布然打开水龙头洗把手,拉过椅子围坐在案板旁,“来,我们一块儿包。”
“不用,不用,”梅雪阻拦道,“哪敢劳你大驾。”
“闲着也是闲着。”倪布然说着话,就拿起皮儿,和雯雯一起包起饺子来。正包着,短信提示音一个接着一个的响起来,这会儿都是拜年的短信,他看一看,差不多千篇一律。
在他一旁的梅雪就说:“洗洗手专心地回短信吧!”
他望着她笑笑,站起身,边洗手边说:“真烦。”
“也是人之常情嘛。”梅雪说。
他准备编一个短信,给朋友们群发过去,回复大家的一片好意。短信还没编好,手机响了,一看,是沈惠贞的,没接,继续编他的短信。编着编着,又响起来了,又没接。梅雪见状,就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年三十的,你‘离家出走’,本来就不对,不接人家电话,就错上加错了。”她说着,从他的手中接过手机,回拨过去,把手机贴到他的耳朵上。
那面说:“不去就不去了,大不了继续做你的学问。年三十的,让人说是我把你赶出家门了。这会儿你在哪里呀,这么冷的天。”
听着妻子软绵绵的话语,他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梅雪给他挤个眼,做了个在路上走的手势。他看一眼,生硬地回答道:“我在车上呢。”
“在什么车上呢?”
“去芜泯的车上。”
合上电话,梅雪说:“我让你回答你在马路上溜达呢,谁让你说在去芜泯的车上呀,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
倪布然无奈地笑笑,说:“那我非去一趟芜泯不可了?”
“真的去呀?”
“真的,”倪布然回答道,“这会儿她一定给芜泯打电话呢,而且过一会儿还要打。你说,我不去能行吗?并且孩子在芜泯他姥姥家,我本来就主张去芜泯看看孩子和他姥姥的,她非要坚持呆在家里,说这个年非常关键,年前年后的活动她都安排好了,哪里都不能去。你说这是什么事嘛!”
梅雪笑笑:“她也是为你好。好吧,咱们吃饭,吃罢了我开车送你去芜泯。”
“这不行,大雪天的!”
“别客气,谁让我们是朋友呢!”
“那这样,你把我送到汽车站,饭我也不吃了,不然太晚了。”
梅雪坚持要送,倪布然坚持坐长途汽车。最后她拗不过他,就开车送他去汽车站,乘最后一班车去了芜泯县城沈惠贞她娘家。
他在这儿呆到正月初二,沈惠贞打来电话,让他赶快回家,说她给某个领导拜年时听到风声,说他的事儿黄了。
“你别捕风捉影的好不好?家里不让人过年,我到哪儿你打电话追到哪儿。我就是那孙猴子,怎么也逃不出你这如来的手掌心。我求你了,让我在这儿安安静静过个年行吗?”倪布然几乎哀求道。
“怎么能是捕风捉影?”沈惠贞急切地说,“年一过罢,黄花菜真的就凉了,我的先生呀!”倪布然还想分辩几句,沈惠贞不容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说,“我把事情的利害都告诉你了,来不来的,你看着办吧!”说罢就挂了电话。
合上电话,倪布然冷静地想了想,他的老丈人、丈母娘以及在家的亲威朋友都劝他,让他回去看看。说辛辛苦苦考了一趟,考个第一名也不容易的,万一被人撬了,多冤枉呀!
他说:“实际上啥事都没有,都是他神经过敏,听了一些道听途说,就犯神经了。哪有那么多的事呀!”大家还是劝他回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要不去,万一有事,误了你的前程,那还不后悔一辈子呀!他经不住人家的劝,出门叫了辆出租车,奉老婆之命往乌酉赶去。
雪虽然停了,但天还没有放晴,路面上的雪经车轮辇圧,变得瓷实光滑。车走在上面,尽管小心翼翼,遇到不平处,还是有点滑动的感觉。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赶,赶到一个拐弯处,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倪布然看着司机往右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忽地向侧面滑动了一下。他坐直身子,伸手抓住车门上方的把手,紧张地盯着前方。车继续滑动着,眼看就要钻到卡车轮子下面去,倪布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随着一声刹车声,车便失去了控制,侧着身子向路边上滑动。刹那间,车像喝醉了酒似的打了个趔趄,向路基下面翻滚而下。倪布然惊恐的叫了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他睁开眼,看了一眼周围,头边摆放着各种医疗设备,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动了动身子,感到浑身都疼痛难忍。
“你终于醒了。”沈惠贞两眼红肿红肿的,看着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他也笑笑,开玩笑道:“阎王爷不收,说我的公选大业还没有完成呢。”
他的这话,把周围看他的人和医生护士都给逗乐了。他的主治大夫笑着对他说:“脑部受了点伤,问题不大。其他部位都是皮外伤,不影响你的公选大业,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
正如主治大夫说的,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星期,他出院了。回到家里,他说:“你这是干什么,我本来是做学问的,你们把我逼上公选的考场,这也就罢了,不说什么了。可这公选公选,你让人家选得了。你们又逼我‘跑’,你这是要不了我这条命不罢休呀!”
沈惠贞说:“也怪你,你要不去芜泯,哪有这场子事!”
“你知道雪大路滑,又是大正月里,什么鸡毛大事,非要我立即赶回来,险些丢了性命呢!”
“我去给一个领导拜年,无意间听到他和另一个领导的谈话,说你学者气息太浓,不适合担任领导职务。我一听就急了,就给你打电话了。”
“我说你长的猪脑子呀,你也不想一想,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把专家学者当成专政对象。谁说学者就不能担任领导职务了?那齐市长不也是学者嘛,市长当得比谁都好。”
“话虽这么说,”沈惠贞说,“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比如那个孔佰文,学问很大吧,名声也不小,怎么着?年纪轻轻的,还不是被吊起来了。”她所谓的“吊”,是“调”的谐音,一个领导人员被贬为调研员,官场上就说他被吊起来了。
“那是两会事,”倪布然问她,“还有呢?”
“听说那个姓周的,考完试后,一直没有闲着,上窜下跳的,动静大得很。过年前后,我就亲眼见他往市委领导的家里跑。”
“哦,八成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还有呢?”
“风言风语多了去了,我一时也不好给你汇报。”
倪布然听到这话,不禁哑然失笑道:“你听没听说我有什么违法乱纪的问题?”
“这倒没有。”
“那你担心什么。”倪布然说,“如果没有违法乱纪的问题,你就安心地等着。一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你这是自信,还是轻率?”沈惠贞直截了当地问他。
“自信。”
“说说你的理由。”
“天机不可泄露。”他自信地说,“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我学者气息浓烈吗?那我告诉你,这就是学问。不信你走着瞧,到那个时候,我再给你讲这个道理。”
沈惠贞半信半疑的,望着他,自言自语道:“没想到你还真能沉得住气。”
他俩这样说着,倪布然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学院办公室的,接起一听,薛主任嘘寒问暖了几句,就通知他,说学院有事,让他过去一趟。他接完电话,出门向学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