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
伫立江城城南开发区的制高点,扫瞄新城区,你不能不为之赞叹,不能不为她的美丽而倾倒!
由西向南弯向东注入渠江的响水河,就像是古装戏里那些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蟒袍绿蟒袍的官老爷圈在腰上的宝带一样圈在新城这巨子的腰上;河中碧波荡漾,鱼戏鹭飞;数十里长的河岸,随形就势,或石头堡坎,或三合土灌铸河上双桥、多福桥等十多座石桥像彩虹一样横跨南两岸。
与河同行的裴翠般的林带夹河而立,像纪律严密的军队,又像是两道平行的绿色长廊,更像是卫护响水河这位公主的保护神。
林带中,曲径小道石栏石梯凉亭望台,为这现代化的城市点上了几笔古朴的意趣。
街道家族或交叉或平行或环城或滨河滨江,宽广而气派;街心花园,花奇草异;城市广场,团花簇锦,音乐喷泉,别出一格;街道两旁,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触云傲天,风流倜傥……
城东一条全封闭的高速公路跨越渠江洞穿华蓥山腹部直连山城,她像一条五彩丝绳,江城这座悄然兴起的新城,就像是吊挂在山城这位工业巨人颈上的一枚枚闪闪发亮的金牌,但比金牌的色彩还要斑斓……
然而,这色彩斑斓的金牌并不完美,它西南的一角甚至显得有些暗淡。江城丝绸厂就坐落在这里。它也曾辉煌过,曾是江城人的骄傲。现在,被映衬得苍老而寒酸,就像是如云的美女中站着一个衣衫权褛的乡下老妪。
在它的宿舍区的三合土的地坝里,聚集着一群人,他们长短不一胖瘦各异,他们浸泡在有些惨淡的灯光中,交头接耳神秘兮兮如阴物一般。
他们需要信息,需要“241”的信息,这种信息出自什么样的嘴一瘪的实的厚的薄的一他们都需要,似乎只要能拥有就是他们的最大幸福……
这是特殊的一族,他们有老公有妻室有儿女有来钱的路子,他们没有生的危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危机是什么东西,除了认得钱,除了认得“三筒四筒”,也许其他什么也不认得,或许根本就不需要认得,他们最剌激最开心的莫过于灾祸降临,当然还得有必要条件一一这灾祸不是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江城丝绸厂的宿舍区是由几幢高楼组成的一个高深莫测的三合院,未合那方紧挨着“318”国道,与此相对的那幢高楼的二单元四楼一号,今晚成了焦点。
“241”这个三口之家,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生活的惊涛骇浪已把他们打得晕头脑涨,现在,爱情危机的恶浪正劈头盖脑地向他们打来……
幸福的曰子
曾帆与钟琴正式结婚了。
几个月后,他们有了一个小宝宝,取名强强,这可花了曾帆不少心血,他翻了两天的字典,取了1356个名字,然后比较筛选而定下的。
随后,在林书记齐部长的操持下,曾帆终于如愿以偿一提拔到江城丝绸厂政工股当了一名干事,履历表上教师也属干部,但在曾帆的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那个干部无论如何是没有绸厂这个干部的含金量高的。
实际上,曾帆在丝绸厂当这个干部并没有什么权力,甚至还远不如当“孩子王”,毕竟那还有几十个人可管,而现在,他不仅没有下属,反而要受很多人领导,其中直接领导就有两位,政工股三个人,一个正股长,一个副股长,还有一个就是办事员曾帆。
曾帆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厂部门前几块露天黑板的黑板16的编辑和书写,半个月更换一次。这对他来说,并不难,材料找齐,半天时间就可以搞定。其余时间,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或者听股长、副股长吹牛摆龙门阵。
曾帆很适应这样的工作环境,就像鱼儿在水中一样的适应。他结合自己当学生干部的实践经验,创造性地执行齐部长和林书记的“指示”。只要有领导叫他,他总是声到人到;听领导们摆龙门阵,不管是好笑不好笑,他总要喝喝彩有时跟领导打羽毛球或乒乓球,或下象棋,虽然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但他是输……
曾帆凭着自己的“表现”,赢得了厂里大大小小的领导的好评,赢得了党票,赢得了刚刚峻工的“241”这套单元房……
曾帆在新居请了客,乔迁之喜不能不庆贺。
齐部长说的是实话,县里的头头脑脑们还住在低矮潮湿的平房之内。曾帆的那帮子在乡下教书的师范校的同学进城来到曾帆家,那样子就真有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们能不大惊小怪吗?他们身居斗室,还在陪伴煤油灯呀!
在江城丝绸厂这个女儿王国之中,丝姐绸妹们,对曾帆的印象应该说是不错的。曾帆虽没有什么“长”字,但他毕竟是干部,与工人相比,事实上要胜一筹,何况人年轻,能说会道,长相也不得罪人呢!
因为曾帆,钟琴在厂里的人际关系也发生了质的变化。钟琴先前也是吃商品粮的,但住在沙河这个乡场上,城里人,特别是厂里那群来自江城的人,哪怕丑得人见人躲,哪怕父母靠捡煤炭拾破烂维持生计,他们也自觉高人一等,也会把钟琴当成乡巴佬,现在却有些不同了,上班下班总有很多朋友帘拥,有时强强来车间,姑娘们少妇们总要抢着抱,伴随着的往往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夸奖:“长得真跟他爸妈一样好看”,“长大后又是一个美男子”……曾经与钟琴同处一室,一颗钉子一个眼的云霞,现在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见到钟琴,总是笑嘻嘻的,总是老远就打招呼,像是以前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不快的事情。
云霞还多次以老朋友的身份光顾钟琴现在的两室一厅设施齐全的套房,时不时还提出一些非常得体的建议。当然,钟琴的接待也总是热情的,钟琴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自己不要去想那些陈年烂账。
一家三口回趟老家,桥桥坝的父老乡亲兄弟姊妹几乎没有一个不夸他们,不羡慕他们的。有的喊一声“帆老辈子”,有的叫声“帆帆”,然后或羞湿或坦荡地接受曾帆的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然后说一些大同小异的话。
这些话大致是说,在曾帆的同时代人中,只有曾帆走出了一条幸福路,把自己乃至子孙后代由穿草鞋的命运变成了穿皮鞋的现实。
听着赞誉,曾帆也会像杰出人物一样情不自禁地回忆一下小时候,当然,其用意无非是要证明一下“由小看大”的“小”时候就有些特别……
嘴上叼着过滤嘴香烟沐浴着曾帆光辉的人们,有的点头称是,有的还加油添醋地讲一些曾帆儿时的“童话”。
有一次,在皆大欢喜的时候,走来了一位很不识相的妇女。她身上的衣服像是有好几个月没有下水,就跟打油匠的工作服无异。她说:“呀哎,这么热闹,我还以为是哪家杀了猪儿,请吃刨猪汤呢,原来是曾帆回来了。”
她径直走到曾帆面前,拉着曾帆的手在曾帆的耳朵边说:“你个天杀的,我看了好几遍白莲寄回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没有哪一点不像你……”
“哎呀,欧阳艾,”曾帆皱皱眉十分不耐烦地说,“你胡扯些什么?”
欧阳艾见曾帆不快,赶忙改口说:“好,我不胡扯!我不胡扯!!”一她也没有时间胡扯。欧阳艾儿女都成人了,那一间土墙屋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了,请了匠人正在扩建房屋。
曾帆已经很满足了。
他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对工作兢兢业业,每天按时上下班,领导布置的任务总是按质按量超前完成下班后,煮饭洗衣打扫屋内的清洁卫生。当然有时也会约几个朋友打打卜克,或陪同钟琴逛逛百货公司,或一家三口悠闲自得地压压马路。
曾帆沉醉在社会主义中国的“贵族”生活之中,无忧无虑,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嘴巴哼着甜蜜的小曲。
他喜欢读书,现在不读了;他爱好诗歌散文,现在也在逐步疏远;他喜欢书法,现在,觉得拜得客了,已无意深钻了……
他的业余爱好,至今还在发扬光大的,很可旨只有钓鱼一他觉得这是一桩很不错的买卖,只有盈没有亏,即使某天一尾也没有上钩,也算不得亏,何况在曾帆的钓鱼史上还没有这样的打光脚板的记录呢!
不是所有的业余时间都钓鱼,是气候适宜钓鱼的星期天和节假日,有时独去,有时邀约几个人,有时把钟琴和强强也拉上,当然这要看钟琴有没有兴致。
这天,是20世纪80年代的第八个年头的国庆节,星期天与国庆连放。第一天,曾帆没有去,第二天曾帆独自去了。
曾帆忙着去钓鱼,吃了早餐没洗碗就走了。
钟琴也不管,她也管不好,自从曾帆调到厂里之后,她很少去管这些油腻腻的事。
到了中午十二点,钟琴坐在单元夕卜的地坝里一等再等还是不见曾帆的身影,心里就有几分不快,强强又在闹,搅得钟琴的心里就像开水锅一样难以平静。
大概是二单元居中的缘故,这个单元出口的地坝里便形成了“倶乐部”,人们有空就要到这里或站或坐或听或说,就连吃饭有的人也是端到这里。
今天特别运气,曾帆把鱼钩往池塘里一抛,那喜人的鲫鱼、鲤鱼、鲇鱼就像昏了头似地争先恐后地去咬钩,然后乖乖地成为“笼”中之物……
曾帆提着干巴巴的一笼子收获走到单元门口时,闲聊的、织毛衣的、带细娃的、打扑克的几乎都丧失了原有的功能,目光,赤裸裸的惊慕的目标光投向曾帆手中提着的笼子,或起身抓住笼子看,或夺过笼子掂掂重量……
只有钟琴无动于衷……
曾帆放下鱼具操刀刮鳞剖腹断鱼,然后洗碗洗锅,然后打火点燃油炉,或红烧或酸菜鱼,然后呼儿唤妻……
“这些鱼花钱买,至少也得要一个人半个月的工资。”曾帆夹了一砣鲇鱼取了骨头放在强强的碗里,又夹了一个鲇鱼头放在钟琴碗里,然后端酒杯喝了一口酒说,“就是县大老爷家,也不是经常过这种生活。”
“你说得哟!”钟琴气已消了,轻蔑地笑了笑,说,“人家收一个包袱,就能顶你十辈子钓的鱼。”
阴影
钟瑟初中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考入了江城一中,这是一所国家级重点中学,每年的升学率都在602以上。
三年后,钟瑟被校方保送进入了西南师范大学,就读英语专业。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的钟瑟出落得亭亭玉立,光彩照人。寒暑假来到丝绸厂,曾帆都会自觉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不可仰视的心理。
钟瑟性情开朗,能歌善舞,加之她天才的英语水平一高中时,她的英语单科成绩,几乎次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进入大学不久,她就当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随即又被校方任命为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并且,很受几个外籍教师的青睐,其中有位美国籍教授,曾多次当着同学们的面向钟瑟竖起大拇指,明确表示,一旦钟瑟大学毕业,将推荐她到美国去留学。
如此一来,学校的师长、同学无不认定钟瑟的前途无口艮。
林芝芳看到钟瑟健康成长,无疑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和老同志走在一起,她也不像有的人那样垂头丧气一这些人中,还不乏提携过林芝芳的老领导一她总是显得那样的精神饱满,当然她也是老同志们羡慕的重点对象之一,因为她有一个有出息的女儿。
林芝芳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这个有出息的女儿,竟被江城县公安局逮捕了。
社会愕然……
家人愕然……
直到钟瑟被判了十二年徒开,人们才知道她犯的是反革命组织煽动罪。
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江城丝绸厂又发生了一件令大多数人者卩料想不到的事情一一积压的价值二百多万的产品,被一个港商骗走了。
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里应外合造成的恶果呢?无从得知,没有立案侦察,没有确凿的证据。江城丝绸厂就像抽干了血液的生命……
曾帆、钟琴每个月只有80元的生活费了。
曾帆和钟琴几乎将钟瑟忘记了,他们已没有记起的时间和精力,生活犹如一只饿虎,正张开血盆大口扑来……
他们想调出厂子,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齐部长,但马上又不约而同地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一一几年前,齐部长已不再是“齐部长”而是被贬到政协当了一个什么科长。当然,他们也想到了老太太,但又不忍心去打搅她……
曾帆钟琴几乎无法可想!
江城丝绸厂不景气的情况,还是被林芝芳知道了。
元旦前夕,县老干部局举行茶话会,听一些熟知丝绸厂内情的老同志讲,丝绸厂已濒临破产,厂子里发的每人每月的80元人民币的生活费,全是来自贷款。同时,也说到了厂里的头头脑脑,据说这些人过得还潇洒,特别是那个什么厂长,在开发区的什么桥头立起了一幢楼开了一个什么娱乐城,年收入逾百万。
对干部队伍的一些问题,林芝芳早有耳闻,但今天听来却是如此地真切,如此地令她痛心自己当领导干部那两年,占用单位的一桌一椅,都会觉得丢人,可现在……林芝芳想不通,又不愿用“形势变了”的想法来解脱……
夜深人静了,她还没入睡,坐在灯前,用笔和纸向一级一级的组织谈自己的思想谈自己的看法。
同时,也为曾帆钟琴的生计而着急而惶恐。
林芝芳;思前想后,好长一段时间睡不好吃不香,最后还是决定放下老脸去拜访拜访过去的老同事老部下。
她拜访的第一位人物便是江城县的劳动局长。这位局长曾是林芝芳当书记时的办公室文书,他没有忘记林书记的栽培之恩,他高规格地接待了老。
老实说,林芝芳当了几十年的干部,这回算是开了洋荤。
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名人字画,与长沙发短沙发相呼应的茶几上摆着鲜花,这样的“贤士间”,林芝芳曾经光顾过,但桌上有的内容,她还是第一次品尝,诸如龙虾呀,鲍鱼呀;还有这吃饭的氛围,林芝芳几乎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屋角,一个亭亭玉立的姑纟良正弹着琵琶,虽然她不知道这曲子《阳春白雪》,但觉得很中听……
林芝芳高兴地接受着局长和他的同僚们的敬酒,有高血压,她没有与大家打成一片,没有喝五粮液,只能易一点法国葡萄酒,但她依旧很高兴,比喝了琼浆玉液还要高兴。
一声声亲切的老领导的称呼,将林芝芳拉回到了五年或十年以前的时光中,她温馨地笑着,就像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现世。曾帆、钟琴调换工作的大事,林芝芳没有忘记,但她没有说,她怕破坏了这令人陶醉的气氛。
绝境
起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这场改革,曾帆是衷心拥护的,曾为它摇旗呐喊。改革给自身给自己的家乡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变化。
自己从厂里领回的钱一工资、奖金,还有各种名目的补助一渐渐地多了,家中的家具电器也是一件接一件地添置……
逢年过节回趟老家,以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现在却像魔影一样死死地缠住自己,桥桥坝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那些老实巴交的大伯大婶侄男侄女,他们喂猪放牛养鸡牧鸭种姜编席,一家一户日渐殷实起来,人们脸上的笑容身上的衣着无不透露着春天的信息。
那些有文化有知识而对泥土没有多少感情的“小”字辈,他们邀邀约约,走南闯爿匕汇款单就像一只只神鹰,为“坑”中驮回了成千上万的人民币和。
和父老乡亲相聚一起,曾帆已失去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曾帆身上的西装,竟不如打工仔的高档;散出去的香烟还不如接过来的品牌响亮;摆龙门阵,没有出过远门的曾帆已不再是磨心,而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当小学生一天南海北的人情风俗,闯荡江湖的奇闻艳遇,对曾帆来说,是那样鲜活那样具有魅力!
曾帆羡慕他们,但并不妒嫉一他诚心诚意地祝愿他们过得比自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