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南哥的身影变得无比高大,周奕仿佛看见这个人朝着敌方双手一摊,轻松地耸耸肩,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没办法,我就是会进球,你咬我呀!”
再一次,周奕慑服于南哥的风范下。
“老弟走吧,我还有事要处理。”南哥起身拍了拍屁股,然后又停了下来,笑着问周奕,“你知道原住民最厉害的是哪两族吗?”
南哥天外飞来一个怪问题,周奕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试探地回答:“蒙古族跟回族?”
南哥哈哈大笑:“错!是不满足跟不知足。”
南哥收起笑容继续说:“我们都是金钱国度里的原住民,想在赢家周刊生存下来,不满足跟不知足就是必要条件。”
周奕忽然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
难怪有些人得到太多,有些人却一无所有。
回公司的路上,周奕一直在想南哥说的不满足与不知足。回到座位上后,周奕马上打了个电话,给他目前唯一的客户:
“喂,翁总吗?我是小奕。上次的广告我们内部反映很好,我们总经理特别请我来转告您,我们有个赢家项目……”
意外地,翁总最近正好有一笔预算要消化,周奕一通电话还真的谈妥了一个长期项目,可以确保往后三个月都能达成目标。
“没想到馅饼还会从天上掉下来两次,次次还都能砸到我。”周奕终于弄懂了南哥的话,“没有新客户,只好从老客户身上再扒皮了。”
看来,找到下一只羊之前,羊毛还得从这一只身上拔啊!
说话与听话的艺术:
跟大多数上班族一样,在赢家周刊也有开不完的会。
每周一傍晚有业务周会,业绩不好的人要参加早晨8点的业务晨会,业绩很差的人还有考前冲刺会,再不行,主管还会邀请你参加一对一的专属见面会,与你的直属领导共度一个美好的夜晚。
会议类型五花八门,但赢家周刊的会议重点基本上只有三个:业绩、业绩、业绩。不管是哪种会,本质上都差不多。
只不过在赢家周刊,领导们对于业绩有个特别的称呼,管它叫“货”。
通常在会议上,林胖子都是这么问的:“你上星期的‘货’怎么这么少?”“下星期的‘货’在哪里?”“你这个月到底还有多少‘货’?”
周奕每次听到领导要“货”,都觉得很像在讨论走私毒品。
通常开这种会不是自己被钉,就是坐在旁边看别人被钉,说实在的,挺无聊的。还没升为正式员工的周奕,在这种会议上大部分时间都是当观众比较多。
不过几次开会下来,周奕也发现,大部分的前辈在会议上努力施展口腔弹道学,面对相同的问题,每个人的嘴炮功力各有不同。
如果在会议上看到有同事面带微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以想象这位同事这个月有不少“货”;如果同事眼神闪烁,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直视副总,一直在笔记本上写字,那么八九不离十,这位同事肯定没带“货”来开会。
副总也会十分配合地针对这些没“货”的同事狠狠地修理一顿,以达到杀鸡给猴看的功效。所以通常状况是:大部分的前辈还是报喜不报忧,少数比较老实的人——像吴大哥,就沦为神桌上的祭品。
副总:“你现在达标率不是很好,这个月还有多少‘货’?”
吴大哥:“这个月状况不是很好,客户的广告预算都缩水,几个提案都还没有下文……”
这样的回答,等于是把自己送上门当肉靶,让副总免费炮打一顿;相同的问题到了南哥身上,答案就不一样了。
副总:“浩南,你现在的达标率也不是很好,这个月还有多少‘货’?”
南哥:“这个月不太好做,不过我现在还有十个企划正在提案(副总眼睛一亮),另外还有五个案子在规划中(副总眼睛又一亮),我想业绩目标不是问题(副总放心地笑了)。”
会议结束后,周奕偷偷上前问南哥:“南哥,你真有那么多案子在提吗?”
南哥:“案子都在天上飞啦!我他妈哪有那么多时间,先应付过去再说!”
周奕发现,胸有成竹的并不见得真的有“货”,差别在于,他们敢画大饼,敢对老板承诺美好的远景而已。
两个人慢慢往楼下走,边走边聊。
周奕接着担心地问:“万一你这个月目标做不到怎么办?”
出了门口,南哥马上点起一支烟:“那就跟老板说案子都延到下个月才能执行,反正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接着补了一句,“老吴怎么都学不乖!”
周奕接着问:“那到底要怎么样跟老板报业绩呀?”
“我都是反着报!”南哥不屑地挥了挥手,“如果这个月我的业绩很好,月初提报我就会说状况很差,等到月底,业绩冲上来了,老板更会觉得我真的很努力;如果这个月业绩真的很差,我会先暗示可能有变量,然后画大饼让老板期待,等时间到了再说。”
“为什么要这样报呢?”周奕不解地问。
“你想想,这里的领导都是贪得无厌的。你七早八早就说出达成业绩目标,他们只会逼你去挤出更多业绩来。”南哥吐了个烟圈出来,“万一预估业绩不好,反正横竖都要挨一顿骂,不如到月底再一次结算,而且不到最后关头,你怎么知道没有奇迹出现,干吗要早早地被骂?”
听完南哥一席话,周奕又学到了一招。所谓“开会开得好,嘴炮不可少”不是没有道理的。周奕跟南哥正在拉话的时候,刚刚被钉的吴大哥正巧要出门,看了两人一眼,没打招呼就走过去了。
周奕心中忽然升起几分对吴大哥过意不去的愧疚感,自己的大哥在会议上被修理,做小弟的没帮上忙就算了,还拿大哥寻开心。
但南哥还没说完,摁灭了烟继续他的理论。
“我跟你说,不要以为开会光是嘴炮而已,其实里面是有很多学问的。”南哥又拿了一支烟,顺便递给周奕一支。周奕虽然不太会抽烟,但还是拿了一支,就着南哥的火点起来,小小地吸了一口。
“很多人觉得开会很无聊,但在我看来,开会可以看出很多有趣的东西。”南哥又抽了一大口烟,“座位的顺序安排,谁跟谁最常坐在一起,谁最常提意见,谁都不讲话,老板最常称赞谁,又最常骂谁;被称赞的人是怎么回答老板问题的,谁会主动攻击别人,谁又经常附和别人的意见等。从这些互动中,你就可以自己摸索出很多有趣的脉络。”
南哥一口气说完,周奕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没想到一场会议可以看出这么多东西。周奕呆呆地看着南哥,眼神充满崇拜。
南哥弹了一下烟灰,声音忽然压低:“最重要的是,要从老板的嘴炮里听出弦外之音。”“嘴炮还有弦外之音?”
周奕的心头一惊,差点儿被手上的烟头烧到。
“就拿我们副总来说,他讲话从来都是拐弯抹角的。如果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副总的话,保证马上黑掉。”南哥接着说,“刚刚的会议就有呀!”
周奕努力回想刚刚在会议上,副总说了哪些话。
副总:“开发组最近业绩怎么样?”
老沈:“副总放心,我们一定达成目标。”
副总:“项目组提的这个案子蛮有意思的,我们是不是要讨论一下?”
李尚勇:“报告副总,等案子最后版本确定后,再向副总报告。”
副总:“那个,营广组最近业绩好像不错?”
平和:“托副总的福,要谢谢副总的提醒。”
副总:“有什么好谢的?”
平和:“一定要的,我来找时间跟副总开会。”
副总:“不急,慢慢来。”
“很平常的对话呀!”周奕顺势把烟丢掉。
“平常?副总的每句话,都是有含义的。”南哥紧接着给这段对话做起了翻译。
副总:“开发组最近业绩怎么样?”
翻译:“开发组最近业绩这么差,我很不爽。”
老沈:“副总放心,我们一定达成目标。”
翻译:“我会夹紧尾巴,钉死开发组组员。”
副总:“项目组提的这个案子蛮有意思的,我们是不是要讨论一下?”
翻译:“项目组提的这是什么鬼东西,浪费我时间。”
李尚勇:“报告副总,等案子最后版本确定后,再向副总报告。”
翻译:“我会拿回来重新修正。”
副总:“那个,营广组最近业绩好像不错?”
翻译:“好像很久没跟四大金钗喝酒了?”
平和:“托副总的福,要谢谢副总的提醒。”
翻译:“我知道了,我来安排。”
副总:“有什么好谢的?”
翻译:“你再说一次我就答应。”
平和:“一定要的,我来找时间跟副总开会。”
翻译:“副总别装了,就下午吧!”
副总:“不急,慢慢来。”
翻译:“那就这么说定了!”
“职位越高的老板,越喜欢玩天威难测那套,你要是听不懂老板的暗语,老板支持你反对,老板前进你后退,他不会怪你,但也不会信任你。”南哥抽完最后一口烟,用脚踩熄烟头,“这里每一位领导,都拥有暗语解码的能力。”
此刻,周奕终于听懂了什么叫做“嘴炮的弦外之音”!满口嘴炮或许很重要,但听懂老板的嘴炮才是更强大的能力,或许可用“嘴炮2.0”来称呼。
南哥转身准备上楼,又回过头来:“你还记得刚刚老沈要你、小潘、孟文三个人交下个月的业务计划表吗?”
“有呀!我等一下上去就写。”周奕傻傻地回答。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你、小潘,还有那个娘娘腔通过试用期了,准备去跟你另一个新来的同事说拜拜吧!”
南哥拍了拍周奕的肩膀:“欢迎加入赢家周刊!”
年会:
一转眼,周奕进入赢家周刊快四个月了。而今天,正好是赢家周刊的年会。走入社会以后第一次参加年会,周奕的心里满怀着期待。
只不过南哥说赢家周刊的年会重头戏是喝酒,抽奖向来没有看头,想到又要喝酒,周奕觉得有点儿恐惧,毕竟鸿门宴的惨况周奕至今仍印象深刻。
5点钟,林胖子就开始逐层楼通知大家往年会会场移动了!大伙儿三三两两,分坐出租车出发,周奕、小潘、雯雯、小茜还有孟文五个人挤一辆车。
一伙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到了年会会场。
一行人到了会场,赢家周刊已包下整整一层楼,原来今天地方业务中心也全部过来参加,一群人浩浩荡荡坐了五六桌。
地方业务中心平时派驻总公司以外的各地区,专门负责中小企业与传统产业的客户开发。由于中小企业的广告多半是直接跟老板洽谈,这些老板多半都需要和他们搏感情。因此,地方业务中心的同仁据说都有点儿流氓气。
周奕五人先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周奕往主桌一看,有个人正安静地坐在那里。
这个人,就是地方业务中心副总监严治国,外号“阎王”,是广告部第四号人物。
由于长期派驻在外,总公司的员工对阎王了解不多。传说中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但业务规划非常灵活,敢要求下属业绩更敢给资源,带领地方业务中心业绩达标率月月破百。
近年来不少地方业务中心的同仁,屡屡到总公司的责任区域抢客户,而阎王总是强势介入力挺下属,不少总公司同仁都把阎王与李尚勇并列为麻烦人物。
周奕定睛看了看阎王,他不觉得那家伙难缠,不过听说厉害的杀手看起来也都很平凡。
总公司的同仁也陆续抵达,不管见过的、没见过的都来了。周奕这才发现,赢家周刊竟然有这么多员工。
林胖子指挥大家就座,还特别交代集团执行长有可能会莅临,希望大家表现出活力与朝气。年会看起来像是一场秀,员工只是配合演出的演员,主角却是那些平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领导们。
此时,人事主任、团购女王江姐走到前面,拿起了麦克风,麦克风一开喇叭便“刺”的一声破音,把大家吓了一跳。
江姐看着手上的小抄说话了,用极具抑扬顿挫的声音作了一个很官僚式的开场。
标准化的台词搭配上江姐激昂的声音,台下观众的鸡皮疙瘩已经掉得满地都是了。周奕看了一下左右,发现大家的表情都像是拼命忍住笑,孟文则是一直发出啧啧的声音。
接着在江姐高亢激昂的介绍下,只见总经理笑眯眯地跟大家边挥手边走向主桌,副总则慢慢地跟在总经理后方,差不多有两步的距离。
江姐的司仪角色非常尽责,在台上拼命高喊:“总经理!总经理!总经理!”希望台下能够一起附和。但大家显然都饿了,没力气陪着她玩这种游戏。
倒是阎王反应很快,看到大家没反应,马上就站起来鼓掌,地方组同仁看到自己老大站起来,也很长眼地站了起来鼓掌,嘴巴勉强跟着复诵“总经理、总经理、总经理”,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总经理和副总坐到主桌,但江姐显然还不打算放过大家,继续说:“现在,让我们欢迎总经理上台,为我们说几句话。”孟文一听,仿佛被凌迟似的做了个昏倒的动作。
不知道总经理跟孟文是不是有心电感应,总经理一上台就先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江主任请餐厅先上菜,我很快就讲完。”这时候,菜才一道一道从厨房端上桌。
由于赢家周刊的业务大部分是副总经理在主持,总经理多半是神出鬼没很少出现,而且“三宝”有专属电梯直达办公室,此君又不喜欢走动式管理那一套。周奕进赢家周刊快四个月,都还没有机会近距离看过杨三宝的面孔(也不是很想看)。
直到这一刻,周奕才能够清楚地看着这位平凡大学出身,差点儿害周奕进不了赢家周刊的罪魁祸首。
虽然总经理嘴上说很快就讲完,但讲起话来还是很不客气地无限延长,不断地“补充两句”。把他上任后的丰功伟业都细数了一遍,一面还说:“大家边听边吃,轻松一点无妨。”
问题是,谁敢开动呀!主桌没有一个领导动筷子,其他人更不敢造次。于是上百人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桌上的菜,拼命咽口水。
总算总经理的废话告一段落!然后江姐意犹未尽,接着说:“现在就让我们欢迎副总上台致辞。”台下一伙人听到简直快疯了。
副总上台倒是真的没多废话:“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今年大家表现很好,明年我相信会更好,先祝大家来年荷包满满,因为‘我们只卖赢,赢家一定赢’!开动!”
副总简短的致辞,引来如雷的掌声,但周奕相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最后“开动”两个字。
饭局正式开始后,所有人都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按照赢家周刊的文化,吃完就开始喝酒、敬酒。
今年赢家周刊的年会并没有准备表演节目,但由于年会现场有KTV设备,于是尽责的江姐随便扒了几口东西,抹抹嘴巴又上台了:“趁着大家吃饭的空当,我们就邀请总经理上台为我们高歌一曲。”
江姐显然想在今晚把所有团购的客户都得罪光。
还好总经理显然不喜欢唱歌,摆了摆手要江姐找副总,副总也跟着摇了摇头,手指向林胖子,林胖子指了指喉咙,表示今天感冒了不方便。
阎王倒是很快就站起来了,用膝盖想也知道下一个就要点到他。只见他先发制人站起来高呼:“我听说营广组平和主任唱歌很好听。大家想不想听他唱歌呀?”
林平和还闷着头在吃鸡肉,冷不防就被人打了一枪,他还想把棒子交出去的时候,只见地方业务中心同仁默契十足,一致鼓掌通过,这下子林平和骑虎难下了。
“人多好办事果然不是一句空话,阎王真是实至名归,一出手就要命呀!”周奕心想。
话说这个林平和也真不是盖的,硬着头皮上台还要嘴炮一番:“谢谢严领导给我这个机会,既然如此,我就来唱一首会让人感动的歌。”
周奕一群人还在想没心肝的林平和能唱什么感人歌曲的时候,他自己揭晓了答案:“这首歌的名字,叫做《失业情歌》,希望大家等一下不要太感动。”
这是一首不太好唱的歌,林平和操着五音不全的嗓音,大声唱着:“人生走到这里/想哭也没力气/只好假装自己还是万人迷……”
只能说,阎王点林平和上台,真的是没安好心。平和主任高音破、中音晃、低音飘,整首歌唱得七零八落、难听至极,这家伙竟然还不知羞耻,唱完之后还敢说:“来宾请掌声鼓励鼓励,不知道有没有被我感动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