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识,但听吴飞,哦,听另一个你提起过这个名字。我俩没事儿的时候,经常会选个话题,坐下来聊聊天。有一次选的话题是最后悔的事。他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和刘二铁,那个绰号叫大黑的同学,把方志明关在一个,好像是埋暖气管道的大坑吧,关了整整一天。他说他特别后悔,当时脑子一热就跟着干了。”
“后来呢?”吴飞突然想到小雪对方志明并不了解,也许仅仅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疏远了这个世界的吴飞和方志明的关系,“后来他和方志明怎么样,关系怎么样?”
“我看他们有时候也联系。不过听他说,自从那次以后,不管他想什么办法弥补,他和方志明之间都好像隔着什么,虽然后来长大谁也不提这件事了,但他能感觉到方志明一直记着,他说方志明那时挨过不少欺负。”
“唉——”吴飞深深叹了口气,“那大黑和方志明的关系呢?”
“大黑早就死了。”小雪说,“我记得吴飞跟我说,大黑是被车撞死的。大黑死了之后,方志明就没挨过欺负。”
吴飞望向窗外过往的行人和车辆,陷入了沉思。在他的世界,大黑同样遭遇了车祸,但是被路过的方志明发现并及时报警,所以挽回了性命。想到这里,一个可怕的假设油然而生:在这个世界,遭遇车祸的大黑同样被方志明发现,但是受了过分伤害的方志明却对垂死的大黑视而不见,甚至幸灾乐祸,那么……吴飞不愿再想下去。但是他的思维还是沿着方志明翻来覆去地跳跃,终于又回想到一幕可怕的场景,为什么当他置身于展览馆,置身于谋杀案的现场,即视感构筑的虚幻场景中会出现方志明的身影?
“你怎么了?”小雪看到吴飞神色凝重,问道,“你们的世界不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我们世界的大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吴飞回答。
“你说过,两个世界还是有差别的,别想得太多。赶紧吃吧。”
吴飞拿起筷子,对小雪笑了笑说:“你也快吃。”
走出餐厅的大门,一阵秋风擦过脸庞。吴飞感到一股寒意,轻轻推了推身边的小雪,两人随即加快步伐钻进了车里。就在那一刹那,小雪几乎忘记爱人已逝的事实,微笑着缩在座椅上,等着吴飞载她回家。
两人决定先去接晓雨。吴飞将车并入道路,瞟了眼身旁的小雪,开口问道:“他说了他最后悔的事,那你呢?”
小雪的头歪向一侧,平静地说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不再弹钢琴了。”
“为什么不弹了?”吴飞追问道。
小雪陷入回忆中,灯光透过车窗流泻而入,光与影像被赋予了生命,拂过她狭长的睫毛,细致的轮廓。她捋了捋头发,语气平缓地说道:“我五岁学琴,童年的记忆,除了上课就是弹琴,再没有别的了。虽然枯燥,可中学时我就考过最高级了。可能太顺利了吧,当我还想深造的时候,突然发现手不再长了。我的个子还在长高,唯独手,好像被时间抛弃了一样。”
吴飞瞟了眼小雪的手,的确,那双手与她的身高极不协调,看起来就像停在了十岁。
“我的手根本没法应付连贯的大和弦。手对弹钢琴来说太重要了,我认为这是命运的捉弄,注定我当不了演奏家,甚至成为不了一个好的演奏者,所以我开始抵触钢琴。最严重的时候,我看到钢琴就会头疼。后来我彻底放弃了,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摸过琴键了。虽然后悔当初的决定,可我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静下心去弹琴了。”
听完小雪的讲述,吴飞沉吟着说:“我读过一个纪实故事,讲的是个钢琴家在战争中的逃亡经历。那名钢琴家有一双优雅修长的手,不管谁看到都会认为那双手理所当然就该属于钢琴。但是当炮弹打来的时候,那双手被迫离开了琴键,开始搬砖、砌墙,扒开断壁残垣,在废墟中寻找食物。不过,即使处境再恶劣,钢琴家仍没忘记要保护那双被磨出老茧、被冰雪冻僵、曾把肮脏的污水捧到嘴边的手。遭到殴打的时候,他没有伸出双手去抵挡棍棒,他宁愿用身体的任何部位去承受打击,也要把手小心地藏起来。”
吴飞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小雪感慨道:“我相信你理解了,手对一个弹钢琴的人有多重要。”
“我真的理解。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相信有一天战争会结束,他的双手还会在琴键上起伏,他会再回到音乐的世界。正是这种信念,让他熬过了苦难,没有向命运屈服,坚强地活了下去。”
小雪轻声叹了口气:“人家是钢琴家,我只是个普通人。”
“没人要求你做钢琴家。学钢琴的人很多,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钢琴家。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如果你热爱它,就该享受它带给你的乐趣。即使弹不了连贯的大和弦,那就弹奏你能弹的东西,你不是为别人演奏,而是在为自己演奏。”
小雪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并不想说服你去改变什么。我只是觉得,放弃一件学了十多年的东西很可惜。好吧,我们停止这个话题。假如有一天你愿意再坐到钢琴前,我会当你第一个听众。”吴飞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一句,“还有,我的耳朵不专业,即使你删掉几个和弦我也听不出来。”
小雪嘴角微微上翘,看着吴飞露出了微笑:“我会考虑你说的话。”
在地安门接上了晓雨,吴飞的心情有些激动,因为前方的目的地将是他在平行世界的家。
当车驶入熟悉的小区时,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血液在体内加快了流动。他把车停到楼前,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等待两个女孩向他告别。
但她们并没有下车,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开始在车厢中蔓延,经过短暂的寂静,小雪打破了沉默,她望着吴飞问:“你不想上去看看吗?”
晓雨也转过头,期待地望着吴飞。
“太晚了吧,会不会影响……”吴飞感到自己很虚伪。
“不会。”小雪打断他。
“好吧。”他点了点头。
房门打开的一刻,吴飞不由得颤抖起来。暖色调的光线布满房间,室内的装饰温馨而简洁。他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拂过脸颊,温暖而潮湿的空气仿佛渗透进身体,钻到他的皮肤之下。
“我收拾下房间,你们等等我。”小雪说完便扎进了厨房。
吴飞走进卧室,拿起显示器旁边的相框,上面是一张婚纱照。照片中的小雪身披白色婚纱,粉红色的嘴唇微微上翘,依偎在另一个他的肩膀上,显得既幸福又满足。他看着照片中的另一个自己,微微叹了口气。吴飞放下相框,将目光移向床头柜,走过去拿起上面的两本书。沉甸甸的《基督山伯爵》和《世界地图册》完好无损地呈现在眼前,这时,客厅传来了手机的铃声。
晓雨端着两杯水走进卧室,递给吴飞一杯。又过了一会儿,小雪也出现在门口,她的长发被盘了起来,扎在脑后,显得既干净又整洁。
小雪对吴飞轻轻一笑,走过来坐到晓雨身边。她告诉吴飞,刚才方教授打来电话,知道了吴飞在这里,她对方教授说,如果太晚就不让吴飞回去了。吴飞对小雪的擅作主张吃了一惊。小雪又告诉他,方教授让他别忘了明天九点到试验大厅。
“留下吧。”晓雨坚持道,“太晚了就别回去了。”
“嗯。”吴飞答应着点了点头。
“你留在这里,我和晓雨都放心。”小雪凝视着吴飞,“而且,我想让你看个东西。”她站起来,走到电脑前按动了电源开关。
系统启动后,三个人围坐到电脑前,紧紧盯着屏幕。小雪指着桌面上的一个文件说:“昨晚我想看看他的照片,打开电脑之后发现了这个。”
吴飞默念着文件的名称,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体宇宙行为监察和高新技术犯罪特殊调查局——密报”
晓雨将完整的文件名念了出来,右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意思?”
“昨晚我没在意,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体宇宙、平行世界的概念,今天听方教授讲了这些,我感觉这个文件可能会有帮助。”小雪转向吴飞,“可文件被加密了,打不开。”
吴飞静静地盯着屏幕,问道:“还有其他类似的文件吗?”
“这台电脑没有和他工作有关的文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雪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再查查吧。”她开始在电脑里搜索起来。光标偶尔触碰到屏幕右侧会弹出一个条形框,上面排列着四五个灰色的头像。
“这是聊天软件吧?”吴飞问道。他想起自己经常用的即时通讯软件,和这款看起来大同小异。
“嗯,这是吴飞的账号,开机自动登录,不过他很少用。”小雪专注地查找,没有顾及身边的人也叫吴飞。几分钟后,她放下鼠标,对着屏幕吁了口气,“应该是没有了。你会破译密码吗?”
“我?”吴飞尴尬地半张着嘴,有点儿狼狈地望着小雪,摇摇头说,“不会。”
“我来吧。”晓雨毛遂自荐。吴飞和小雪转过头,惊讶地望着她,却见她掏出手机,在空气里摆了摆,“我有个同学,人称电脑专家,我问问他。”
小雪抬头看看表,犹豫了一下说:“太晚了吧。”
“没事儿。”晓雨得意地摇摇头,“这男孩儿巴不得我大晚上给他打电话呢。”说着她就低头在手机里查找起号码,随后拨通了电话。
只简短交谈了几句,晓雨便挂断了电话。接着,对方发来一条短信,内容只有一行数字。晓雨将手机递给吴飞,指着那行数字说:“哥,你来操作吧,这是他的聊天账号,你先把他加上,他要传个东西过来。”
这虽然是吴飞第一次使用平行世界的电脑,除了更精致的界面之外,软件用起来与他的世界几乎没有区别。吴飞点开右侧的聊天软件,添加了短信上的账号,等待对方验证。
两分钟后,软件提示通过了验证。男孩儿发来一个软件,吴飞收到后回了句“谢谢”。
男孩儿又发来消息说:“这是款解密的小软件,你先试试,单纯的数字密码两分钟之内就能解开,但如果是混合的长密码,很可能一年也解不开。”没等吴飞继续提问,男孩儿又补充道,“这方法很笨但操作简单。晓雨你别着急,我在线等,如果半个小时还没结果,我就给我师傅打电话。”
吴飞看着男孩儿的消息,笑着摇了摇头,对晓雨说:“这男孩儿对你还不错,不是男朋友吗?”
“当然不是了!”晓雨有点儿急,“我们是高中同学。”稍后又强调了一遍,“同学!”
小雪一听笑出了声,然后捅捅吴飞,说:“你赶快开始吧,人家不是说了要在线等吗,别让人家等太久。”
“小雪姐,你!”晓雨从椅子上站起来,瞪大眼睛不知道说什么。
吴飞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他按照软件附带的简短说明,选择了先从最基本的数字开始破解。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还不到三十秒软件就弹出了“破解成功”的对话框,上面显示着一行清晰的数字“0179”。
“那男孩儿还真厉害。”吴飞边说边探到屏幕前,抓起鼠标点击加密文件,在要求输入密码的对话框内输入了“0179”。晓雨和小雪也凑近屏幕,等待着接下来的内容。文件被完全打开,一段文字赫然入目:体宇宙行为监察和高新技术犯罪特殊调查局——密报
蒙萨镇成员代码:0179
汇报人姓名:吴飞
事件经过:
下午2点15分左右,我准备将穿梭机的能量损耗数据拷入随身电脑。由于一时未找到存储器,我拿起P/U研究院院长方浩然放置在服务器旁的优盘,打算临时借用后放回原处。但在使用过程中,我在优盘内发现一份可疑文件,名称为“翘曲渗透在强引力场下的力学效应”。我怀疑这份文件与渗透者计划相关,打开后发现几组数据具备明显的渗透者特征。当我……
文件只有短短一段,显然没有写完,也没有注明日期。吴飞看完后,神色凝重地望着小雪,问道:“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这段文字吗?”
小雪紧闭双唇,努力回想着什么,“可能是那天傍晚,他被害的前一天傍晚。因为之前我没有看到过这个文件。我记得,那天他下班回来就打开了电脑,我在厨房做饭,他可能就在写这个。哦,还有,那天他打开电脑没多久接了个电话,然后就出去了,电脑也没关,饭也没吃,晚上很晚才回来。”
吴飞又读了一遍那段文字,回想着晚饭前海俊对他说的话,回想着方教授白天的行为。但是他找不出海俊所言的破绽,也无法从方教授的行为上看出罪恶的痕迹。
吴飞通过小雪的描述,尝试在心里做出推断:谋杀案的前一天傍晚,这个世界的他回到家,打开电脑写下了这段文字。这时他接到海俊的电话,没有完成剩下的内容便匆匆出门,参加了蒙萨镇晚上的紧急会议,并且口述了事件的经过,直到深夜才回家。而方浩然连夜策划了谋杀方案,第二天安排被害人独自去参加科技展,完成了谋杀过程。
但是,又是谁用剧毒的刀片划过被害人的手背,为什么当他到达现场时,即视感中出现了方志明的身影?如果这仅仅是错觉,真正的凶手又是谁?是方浩然本人,还是他雇佣的其他人?
种种猜测在吴飞大脑中纠缠不清,最后总是回到一个问题,直觉的判断是否会与理性的调查吻合。虽然吴飞相信直觉,相信自己对方教授的看法,但是他必须提醒自己,此刻他不该受到以往印象的干扰,那些从未质疑过,甚至认为绝不可能的对象,往往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正当他冥思苦想的时候,电脑发出“叮咚”一声提示音,条形框内再次出现了彩色头像。三个人将目光投向聊天软件,晓雨使劲盯着屏幕,担心男孩儿还想说什么,再次上线。但这个蓝色头像显然不是刚才的男孩儿,头像旁的昵称也仅是个简单的数字“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