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言“情必近于痴而始真”。保持造砚的单纯,恣意造砚,把个人的思考体现在砚里,让砚纯正、醇厚。在造砚上,就自私一把,造心里所想,得一个安静的空间,做一个自由人是他所愿。审美意识的不断调整是大的享乐,在造砚这个载体上不断用手去追摹当时的一种感觉和状态,心手相应地追求的过程往往是很美的,让人心里泛起涟漪、愉悦。
子安为什么要造砚?他出生在20世纪70年代末,家境贫困,为了生活,16岁初中毕业考后就进了工厂打工,都不是自己喜欢的事,1998那年经父亲友人介绍随王伯之子学制砚,遂与砚结缘。
前往学习制砚的临行前,他的父亲赋《采桑子》相赠:“吾曾心醉丹青画,少小离家。秋月春花,大道未成徒自嗟。而今汝去为雕匠,却为粮麻。艺海无涯,勤奋钻研结硕瓜。”这首诗竟然成了他造砚一直在奉行的准则。尽管砚是文房四宝之首,可多数制砚人身上缺少一些具有灵魂的匠气,大多是把制砚作为糊口工具,乱来和滥竽充数的伪大师也不乏其人。子安倒像是文人造砚,凡事要讲一个道理,沉稳得很,墨在腹中,与砚倾诉。
子安一家人,验证着中国不同文人的命运。祖父是江苏扬州人,毕业于北平法学院,民国三十八年奉部令调歙法院任推事简任,在文革中亡故。父亲自小喜丹青、文学、诗词、音乐,早年曾求学绘画,现实让理想破灭。那个年代,书信往来必不可少,子安小时候见祖母父亲寄物件、书信往来都还是毛笔书写,研墨用的是一个“迷你盆”一样的器具,就是墨海。等上小学有了书法课,父亲就把墨海给了他,还有一本破旧的《勤孝歌摹本》字帖,至今还在。
制砚是自然也是必然的事情。中国文化主静,文房静,砚静。在静中,中国人可以知足常乐。子安就是一个非常安静、不擅长用语言来表述的人,一本闲书、几枚古物等都能让他度过一天好时光,他甚至有点怕与陌生人交流,更多时间是把问题抱以思考的态度来进行。他怀旧的情节,让他热爱老的器物,拿在手里把玩,可以消磨一天的无聊时光。
他身上有一种无比平和的气息。平和,是一个人的脾气,也是一种参透。做砚也不是急躁,以兴趣为前提,没有兴趣的时候就放松自己,宁可闲着,硬做是没有意义的,兴趣来了,他制造起来就会非常投入,精力、情绪的饱满,自然易把握住内心理想的那个度。
工作室是简陋的。工作台在窗边,一张凳子,一个洗手池,没有花太多心思布置。桌子上是钢凿、铁锤、圆筒铲刀、乌钢刀头、画线尖针、圆规、尺子、台虎钳、油石、砂盘、砂纸、棕刷等,看上去杂乱无章,可又很有说法,光说刀的形状就有平口和弧形,还要有大小号、不同弧度,圆筒铲刀要套在靠柄上使用,靠柄是硬木车出,刀具可随意替换使用。而小刻刀,拿在手里雕刻纹饰细节,刀头和圆筒铲刀一样,随自己需要打造不同刀头使用。
造砚首先是相石。选择适合制砚的砚料,体会一块石头在形态、纹理、色调等方面传达出的气息与境界,再确定制造的方向范畴,其后才是构思题材。砚的主体就是研墨的砚堂和蓄水的墨池,敲凿出大形,接下来顺应砚形进行雕刻。比如制造带皮的仔料,就会把周边的一些自然机理加以巧用。边敲边整砚的整体形态,多余的地方敲掉,锐角的地方修饰圆润。自然而为,去完善一方砚的完整与和谐,也就是砚感。手里的那种微妙手感,是通过多年积累打磨形成的,心里要有一个明确精准的度,出手就是下意识的。
制造一方砚,除了要符合砚本身的规范外,还要表现出砚料的自然特性,比如厚实的砚料和单薄的砚料是不同的,就要找到符合它们各自的表现元素,互相和谐了,才能好。在一方砚流露的情感,要你的手感、你自身的能量去驾驭、支撑。不论是粗放率意还是工整精致,都要具备收放自如的标准,标准支撑得住,就是美学的东西。简素的砚,不加任何雕饰,线条就要具有足够的表现力,才能塑造出独立的形体,线条要能独立出来肯定要具备一些能量。线条曲直的对比、弧度曲线的光影、硬挺柔润的质感等等,要把语言用活了才能不简单。随形雕饰砚,比如造木段题材,敲雕的时候会留下粗糙的刀痕和石层剥落的自然痕迹,就要把自然的东西利用起来,修整形态时留下一些痕迹,意到位了就可以停了,不需要把刀痕剥落全部打磨干净,少量的留存,虽粗糙,却很出彩,追求的就是在粗糙之下细腻的、本质的东西。雕刻完成后,把需要磨光的地方,用油石、细砂纸打磨平整光洁就可以。
初学造砚时,子安随王耀老师打下了一些技术层面的基础,现在看来,他那时都还是门外之人。独立工作的初期,处于试验性的探索制作阶段,生活得不到解决,他却不想受市场的诱惑去生产商品化的砚,那是对毅力的巨大考验。紧接着又面对非人力所能抗拒的疾病,宛如到阎王殿走了一遭,心境大变。“放下”无疑是获取快乐的唯一途径,这种大智慧看似很近又似很远,只有在自己亲身面对时才能真正理解。
遇到懒壶先生后,子安开始明白造砚需适当遵古法,研究古砚,要懂鉴赏,方得精髓。造砚需得法,能力不仅仅是工艺层面的技术,更主要的是自身的美学学养,在眼明之外,自是造化功了。懒壶老师,让他明确自己要走的路,摆脱制砚人无根生发的民俗工艺趣味。从制作风格去区分年代,明白古人制作是有法度的,雕刻一个物象是需要懂得画理的,比如制荷叶,你如果从来没有观察写生过,就不可能知道结构细节。
为艺不是说,而要手做。子安造砚,彻底开了窍,先临摹学习,积累技法,不断地对比,不断考察手的能力以及对古砚的解读能力。这也是一辈子要做的事,只是后期不需要动刀去临摹,用眼睛、用心去解读就可以。临摹只是起点,要能学而思,思而变,要得法复弃之,再得法外法。古人的创作思想亦源于此,在自然中体会每一件事物的微妙之处,自由地对接古今。这些有了,就要“砚外求砚”,自然界的一切物象、古器物都是学习的对象。
多数时候,人们很难明白同是手艺,境界、立意有高下,一种是文质的,一种是民俗的。不同层次学识的人在认知能力上,审美情趣完全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感兴趣的切入点,是在和审美力较量。五代两宋时期的古砚是子安最为喜欢的,宋人对器物线条的把握、对度的控制,那份气质、神韵很打动人心。选择是否自己要的东西,尽量随心做到纯粹,这个纯粹里面包含很多东西。制作时要把这种感觉融进去,对于砚作的气质、线条的拿捏、微妙的度的把握都是有很大帮助的。
砚是文人书房必备之物,因翰墨因缘,为历代文人所钟情。在悠远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见证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史和艺术史,它寄予了文人追求闲适、雅致、优美的精神状态。砚在文人心目中是“终身与俱”的,苏东坡有“我生无田,食破砚”之语。历史上李煜、米芾、赵佶……一大批文人都有诗文、典故传世,证明了一个民族深厚的文化底蕴。
士林文人们就有嗜砚藏砚的风尚,籍以陶冶性情、抒发幽思。《全唐诗》就有不少咏砚诗作。收藏古砚,可以发现古人制作上的精到,材质不佳等因素都可忽略不计。平日逛古玩铺的时候,常常会见到一些残缺不全的砚,残破不堪却难掩它的美丽影姿。子安买到第一方古砚时很激动,买下后懒壶老师确认它为南宋物,那种愉悦感是不可磨灭的。每一个好古的人,都醉于其中得其趣,在学习中充实、完善自我,从中受益。
具备对传统的认知,就要去了解历史上每个时期砚的制作、审美、样式风格演变。单从图片是无法完全体悟的,必须去把玩古砚,与古接气、对话、解读。不论气质是简朴、古拙、华丽,都不能简单理解。要体会那个时代背后的那段历史,里面承载的东西,心里明确一个精准的时代审美坐标,技法是放在对美的认知这个过程中的。要制好,仅局限古砚是薄弱单一的,雕塑、绘画、瓷器、书法等都是方式,古代的每个艺术品都是一本书,判断古器物的艺术性,美是标准。从最初开始喜欢古砚,到现在关注、把玩各门类的古器物,从中受益匪浅。随着时间、心境、眼力、关注点的不同,人在每一个阶段的认知都是在变化的,同样一件器物不同情境下解读,得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不断地调整自己、打磨审美,修正自己的审美。
与师友交往的过程中,常常会遇到打动人心的趣事。近几年遇到师友怀一、马骏、林玄之,使子安受到很大影响,他们对书画和器物的认知让他开拓了眼界。懒壶先生,饱满突起的前额,厚厚的嘴唇,相貌奇古。擅书画,于古玩亦是精通。曾见其夏夜赤足挥毫,写长荷,跋:“我作长眉不知能易汝之短眉乎。”笔墨得八大韵致,画境妙极了。(注:眉子纹是龙尾砚石的一大品类,其纹犹如美人画眉。)晓中大哥,魁梧的身材,有北方汉子的气概。写艺评受到艺术家们的亲睐,却在多年前选择了在家伺候父母,每天做饭、烧菜、洗衣,以尽孝道,空余就读书、写字。爱砚,一次来皖,酒后研墨临写兰亭,逸兴忘我,手指蘸墨食而不知。见大家有取笑意,言:“腹中有墨。复蘸墨以食。”其痴可见。
砚与文房事息息相关,有着书写使用和文人赏玩的双重性,赏玩自是与美不可分割。造砚就是雕刻刀和石头的事,呈现出来的信息是个人审美力的综合性把握。砚是造型艺术,好的作品,首先要打动人、要耐看,就要看里面承载的东西。解读时不能简单理解成一件器物,制造者的学识、境界、智慧、格调、个人的心像与精神含量厚度都会有所反映。工艺品和艺术品的差别就在这,好的艺术品是独特的,那种气韵、品格是不能被临摹和复制的。造砚有意思、有玩味,在于对自己有要求,制造起来并不容易,容易了也就没意思了。
造砚最重要的是见识要高。具备对美的判断力、感受力,有了审美的眼力,才有自己兴趣的切入点,这是真正的素养,如此才有高格调。还有认真的态度,不受周边环境的影响,人不媚俗,不受市场的取向影响,很难做到。多数人满足于名利的心态是不对的,缺少虔诚心做事。在这个市场诱惑充斥的时代,人往往会认同、会妥协,这是很糟糕的大环境。如果可以坚持自己,耐得住寂寞,拥有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自由的创作状态,就应该可以做好。
感受到文人气息,美的享受。当对器物产生喜欢,就会主动去了解制造者的审美、情感,去追溯砚的历史。造砚是子安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造砚让他愉悦,与其共生息。古人主要是态度,有虔诚心、敬畏心,以对生命的感悟来塑造它们。现在人的生活氛围和节奏使很多人对于成功太过急躁,时间都花在利益链的追逐中,求量不求质,发展成快餐工艺品。
古人言“情必近于痴而始真”。保持造砚的单纯,恣意造砚,把个人的思考体现在砚里,让砚纯正、醇厚。在造砚上,就自私一把,造心里所想,得一个安静的空间,做一个自由人是他所愿。审美意识的不断调整是大的享乐,在造砚这个载体上不断用手去追摹当时的一种感觉和状态,心手相应地追求的过程往往是很美的,让人心里泛起涟漪、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