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实现的欲望，就是自然的欲望。一直引诱我们往前走，使我们找不到尽头的欲望，便是妄想的欲望。
习惯是人的第二天性。凡是我习惯中缺少的东西，正是我本人缺少的东西。如果有人使我远离我长期习惯的生活，我宁愿他夺走我的生命。我们越扩大自己之所需与所有，就越受到命运的冲击而难于自拔。
我们欲望的自由度应被限制在最直接的范围以内，而且欲望不应按直线运动，直线的尽头在别处，它应绕圈运动。只有这样，欲望的两端才能相依，并在我们身上结束。
人们在社会上从事职业，都可以说是在演戏。“全世界都在演戏。”我们应当像模像样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应是模仿剧中人物的角色。不必将面具和外表当成实质，不必将外来的当作自己的。
我见过一些人，他们不仅在形体上而且在实质上都起了变化，有了新的面貌，变成了新的职务中的人。他们官气十足，常常把官气一路带进厕所。他们借官职拔高自己的灵魂，平实的言谈变成官员的夸夸其谈。
市长和蒙田永远是两回事。要成为律师或财政官员，就别低估这类职务中存在的欺诈行为。一个老实人，可以不是他职业中存在的道德败坏或蠢行的责任者，但他也不会因此而拒绝从事其职业，那是他家乡的习俗，因为有利可图。人类的生活必须适应社会，也要学会认识、利用社会。皇帝的见解应高于他的帝国，他应把帝国看作自身以外的次要事物，而他自己私下则应善于自省并与人推心置腹。
当愿望促使我站在某一边时，我的见解并不受任何强制性义务的影响。在当今的动乱中，我不因我个人的利益而否认敌手值得赞扬的优点，也不否认随从应被指责的品质。
一部优秀作品不会因为在我的诉讼里为对方辩护而失去光彩。除了辩论的症结，我坚持平等的态度。“除战争需要，我从不记死仇。”我为此自满自足，我通常看到的与此相反的做法都站不住脚。“如果此人不能顺乎理智，那就让他沉湎于痛苦。”将愤怒和仇恨扩大到超过事情本身，这说明愤怒和仇恨的起因在别处，根源也很特殊。如果某人的溃疡痊愈了，但烧还没有退去，这说明发烧还有别的更隐蔽的原因。人们的愤怒和仇恨并非出于共同的原因，也不是所有的人和国家都受到了损害，而只是某些他们个人受到了折磨。这就不难看出这些人为什么格外义愤填膺，愤怒到不近情理的程度。
我坚决拥护正确的党派，但我不愿意别人特意把我看作其他党派的敌人，并超过一般的情理。我们在谈论窃贼时难道就不敢说他的腿长得美？如果她是妓女，难道她就应该是臭虫？在比当今更明智的年代，难道大家曾取消昔日授予宗教和公众自由的维护者马尔库斯·曼利乌斯的崇高头衔“卡皮托利努斯”？是否因为他后来追求君主专制有损于国家法律，便压制大家纪念他的慷慨大方、赫赫战功和他因德高望重而获得的奖励？如果人们恨一位律师，第二天他们就会认为这位律师呆头呆脑。
热心曾驱使一些好人犯类似的错误。对待凶险事故也是这样。他们希望每个人拿主意时都盲目愚蠢，希望说服别人判断事物时别符合实际而只符合他们凭意愿作出的设想。我更容易犯另一个极端的错误，因为我很害怕我的愿望引诱我。
在我年少时，曾亲见百姓轻率得出奇，随便任人操纵自己的信念和希望以取悦领袖并为领袖所用，不再计较领袖对他们犯下的大量错误，不再考虑自己的理想和梦想。
我再也不奇怪为什么阿波罗尼乌斯的虚伪能欺骗那些人，那些人的见识和理解力全部被压得让位给了狂热。他们的辨别力除了用于他们的利益和加强他们事业之外再无别的作用。我在那些狂热党派中首先成立的一派里察觉到了这一点。另一派在其后诞生，与前一派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桩错误过去，舆论便顺风互相推挤着往前赶，像汹涌波涛一般。如果有人持异议，或步调不一，这些人就不再是这个团体中的人。
不必狂热追逐感情和利益。年轻时我曾压制爱情过快发展，我认为，万一爱情使我不能自主，我会感到不快乐。无论处于何种情况，只要我的心意过分热切，我都会对我倾心的事反其道而行之，权当这份心意正沉浸酒中昏昏欲醉。
看待事物肤浅的人，总把少受害视为是幸运。这是貌似健康的精神麻风病，其表面健康竟使哲学也难以蔑视。凡需要深度认识的不利事件，凡需要衡量和品尝偶然损失的严重性的人，最好巧施手段以避免引起一些损失。戈蒂尤斯国王便是这样的。他慷慨买下别人推荐给他的漂亮的餐具，但因餐具格外易碎，他一买过来便立即亲手将其打碎，以消除向仆人发怒的机会。
我也主动避免让我的事务与别人发生冲突，不希望我的亲人和朋友接近我的财产，否则会因此产生许多纠纷。从前，我喜爱牌和骰子之类的风险游戏，如今不玩了，因为我输了时无论装出多好的脸色，内心仍感到不痛快。一个老实人，遇到不如意的事，会从内心产生害怕。但不要把做蠢事作为对自己损失的报偿和安慰，最好不要去与人发生冲突。
多一点轻松，少一点勉强。多一点自然，少一点妄想。
）第三节 显赫的实质
蒙田
◎导读：在世界上，最艰辛的事莫过于做一个合格的国王，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一个品行优秀的人，无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很重视个人行为的，都会有被载入史册的机会。
一般来说，显赫有这样的优越性：它喜欢降低自己就可以降低自己，它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条件，因为人不会从极高处直摔下来，还有更多的高度可以使人下来而又不至于摔倒。这么说好像是为了过分弘扬显赫，也好像是为了过分赞扬那些蔑视显赫或自动离开显赫高位之人的内心世界。
显赫的实质并不一定是快乐，更非天经地义到不出奇迹便无法拒绝的地步。我认为，满足于不尽人意的境遇以及逃避显赫并不是做不到的事。这似乎是一种美德，人人都可以做到。一些人十分重视伴随拒绝显赫而来的荣耀，他们对拒绝举动的名利欲，超过了对渴望显赫、享受显赫的名利欲，对于这种人我没什么好说。我磨砺心志，使它趋于忍耐；我降低心志，使它有所欲求。我与别人有同样多的愿望，并赋予愿望同样多的自由和鲁莽，但却从不希求皇位、王位，也从不想福星高照、飞黄腾达。我想到自我发展对我个人来说，是在决心、智慧、健康、美还有财富方面的一种勉强而又怯懦的发展。
过高的声望与过大的权威会破坏我的想象力。我既不愿和同行争论，也不愿在我经过的地方推开众人，让他人以崇敬的目光看着我走过。我习惯于身居中层，这是我的处世作风，这是由我的兴趣所决定的。我主要致力于避免跨越我出生时上帝给我安排的命运之度。也许是我生性怯懦，不以好运的高度为标准衡量好运，而以它的容易程度为标准加以衡量。如果说我心气不够高，作为补偿，我却心地坦率，大胆披露自己的弱点。
巴尔布斯是一位文雅、高贵、英俊、健康、干练的人。他善于享受各种各样的舒适和快乐，生活恬静又富于个人特色。他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以抗击死亡、迷信及由人类需求引出的痛苦和别种困扰，最终手握武器战死沙场。雷古卢斯是一位闻名遐迩的伟人，他显赫、高傲，死得令人赞叹。如果把他们的一生与我相比，我会说，对巴尔布斯的一生，我可望可及，而另一位却远在我之上，谈及他是出于崇敬，而谈及巴尔布斯却自然而然出于习惯。
对于那些想控制别人的人，我是很讨厌的，无论他们的行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七贤之一的奥塔内斯虽和其余六贤一样有权觊觎波斯王位，他却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把靠选举或靠运气获得政权的权利让给他的伙伴，条件是他和他的家人在帝国的生活必须排除古代律法以外的一切约束，他和他的家人应拥有全部自由，只要这种自由不损害古代律法。他既不能容忍自己指挥别人，也无法容忍别人控制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最艰辛、最费神的事莫过于做一个合格的国王。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很难把握分寸。而一个品行优秀的人，无论他被安排在什么地方，去做任何事情，都是很重视个人行为的，都会有被载入史册的机会。居于一国之主的位置上，你做最微小的好事与坏事都会牵涉到许多人，如果你自负，有如传教士的自负，出于自负，你可能作出不正确的判断，也容易受骗，容易自我满足。这种安排对品行不好的人是一种特殊的鼓励，鼓励他修身养性。我们能诚心诚意作出判断的事情很少，因为与我们无特殊关系的事寥寥无几。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控制或受控制都不能不引起天然的抗争，伴随其中任何一种而产生的东西都不会拥有什么权利。
当人们有可能彻底推翻国王的时候，最好让理性站出来说话。一本苏格兰出的书，就这一问题展开了争论：站在人民一边的人把国王的地位贬得比赶大车的还要低，拥护君主制度的人则把国王的权势和绝对统治权抬得比上帝还要高。显赫令人不快，君权主义者的看法也说明了这一点。
在人际交往中，有一些人为争荣誉和自身价值，在体力或脑力活动中互相对立，而这些活动与王权的显赫毫不相干。对王公万分崇敬，事实上是蔑视他们，对他们不公正。童年时，使我感到很不愉快的是与我一起锻炼的人总是省着力气，不肯出力，他们认为不值得为反对别人而努力，如有人意识到对方对胜利多少有些感情，那就没人不愿意努力把胜利让给他们，甚至宁愿背叛自己的荣誉也不损害他们的荣誉，那些人只作维护王公的名誉所需的那份努力。
在人人都为他人而战的冲突中，他们自己又做了什么？我仿佛看见昔日的侠客正携长枪骑马出现在比武场上，身上带着施了魔法的武器。布里松跑到亚历山大大帝身边，装出比武的样子，亚历山大训斥了他，而他本该挨打。卡内阿德说，王公的子孙能直接学到手的只有操纵马匹，因为在其他各种训练里，人人都得在他们面前屈服，让他们成为赢家，而马儿既不讨好，也不阿谀逢迎，它把国王的儿子摔到地上，就如把脚夫的儿子摔到地上一样。
谁不想去冒险，谁就别想得到风险行为带来的荣誉和快乐。当一个人的权力大到可以让一切都向他让步时，就有点可怜了。这种幸运会把与你交往的人和同伴分开，会把你摆在一个高高在上的地方。轻而易举压倒一切，才是所有快乐之大敌，那是在滑，不是在走，那是在睡觉，不是在生活。如果你能设想出一个享有绝对权力的万能之人，你就是在毁掉这个人。必须让他求你施舍给他一些阻挠和抵制，因为他本人和他的利益都缺少这些。他们的优点已经消失，已经毁损，因为优点只有在比较中才能显露，而人们却让他们的优点游离于比较之外，他们被连绵不断、异口同声的称赞打倒了，对真正的赞扬知之甚少。哪怕他们与臣民中的最愚蠢者打交道，也无法优胜于他，只要这蠢人说“他是我的国王”，就足以说明他是有意让自己当输家的。这一点消耗了国王们其他真正的基本素质，这些素质已被淹没在王权深处，而且这个特征只让他们重视与王权本身直接有关的行为，也就是他们的差使给他们规定的职责。只有当了国王，他才会存在。这种来自外部的光包围着他，遮住了他，使人们看不到他，大家的视线一到他那里就断掉了，消散了，因为他的强烈光线覆盖并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元老院决定向提比略颁发口才奖，提比略却拒不接受，他认为，这样的决定既然并非无拘无束地作出的，也就不可能使他为此感到自豪。
人人都将荣誉的好处让给国王，所以人们都在为国王固有的缺点和恶习找借口，加重他们的缺点和恶习。人们不仅赞同他们的方式，而且还模仿他们的方式。亚历山大的随员个个都低着头，阿谀逢迎德尼的人在他面前互相冲撞，并把脚下碰到的东西乱踢一通使其翻倒，以此表示他们和他一样眼睛近视。残疾有时也被用来让自己获得恩宠。我见过假装聋子的人，还有，主人如果憎恶他的妻子，一些热爱妻子的仆人也跟着抛弃自己的妻子。阿德里安皇帝就某个词的解释问题同哲人法沃利努斯争论，结果哲人连忙把胜利让给了皇帝。哲人后来受到朋友们的指责，哲人却说：“你们这是在开玩笑！难道你们愿意看到像他这样一位统帅三十支军团的人还不如我博学多才？”奥古斯特写诗攻击阿西纽斯·波利恩·波利恩说：“我保持沉默。在写作上同一位可以签署放逐令的人竞争是不明智的。”这两位先导的行为都有道理。德尼由于自己的诗才不如费克斯努斯，文才不如柏拉图，才判前者去采石场服苦役，后者去埃伊纳岛做奴隶。
）第四节 华而不实的技巧
蒙田
导读：才华出众的人，会深思熟虑，较有远见卓识，是另一类型的强者。他们经过长期认真的探索，感受到了《圣经》中深奥神圣的秘密。
有一种技巧，发挥到极致，反而会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
比如，有的诗人写下整篇的诗作，每一句诗的开头都用同一个字母。古代希腊人将鸡蛋、圆球、斧子等词，按照他们诗句的节拍拉长或缩短，使它们构成这样那样的图案。有人把时间消磨在计算字母表里的字母有多少种排列上，结果发现这个数目大得难以想象，此人的学问也属于这一类。
有位朋友的见解很高明：有人把一个人介绍给他，此人会用手巧妙地投掷小米粒，而且总能把米粒百发百中地投进一具针眼。为表示对这种罕见本领的奖励，他非常风趣地下令，让人送给这位艺人两三桶小米，以使这种高超的技艺得到进一步练习。有些技巧发挥到极致，不仅变得毫无用处，而且误入了可笑的歧途。
一件事物的两个极端，看起来背道而驰，实质上却很相近。
得谟克利特说，神仙和野兽的感觉都比处在中间的人更灵敏。罗马人举哀日和喜庆日都穿同样的服装。极端的恐惧和过分的逞强肯定都会影响肠胃。
纳瓦拉第12代国君桑各的绰号“哆嗦国王”告诉我们，胆大和胆小都会使人四肢发颤。侍从们为这位国王戴盔穿甲时见他皮肉抖动，就设法安慰他，尽量将危险说得小些。他回答说：“你们不了解我，如果我的皮肉知道我的勇气将把它带向何方，它就会大汗淋漓的。”
冷漠和厌倦引起的阳痿，也会由纵欲过度而引起。
过冷和过热都会使人灼伤。亚里士多德说，铅做的把柄在冬天的严寒里也会像在高温下一样熔化和流动。欲望的满足会使接受快感的部位和其上下方感到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