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晚饭,刘志坚主任来到团属炮兵连找李葵友,说是都到山坡投弹去了,一位小战士主动带路,来到小山坡上,果然看见一排士兵趴在战壕里,手榴弹像蝗虫似的,一群群向天空飞去,战士只顾往前走,主任带着他俩先站在一边参观。
主任问:“你们是炮兵,还考核投手榴弹?”
“不考试,”战士答,“领导号召每个战士要全能,炮弹打完了,万一敌人冲上来,或者炮兵改步兵,就拿手榴弹拼。”
谈话间,那群投弹手一轮过后,集合起来作讲评,小战士说,“讲话的是李葵友。”
主任问:“他现在负责什么?”
“三班长,”小战士说,“不过他手榴弹投得好,出手就在60公尺以上,大家选他当教练。团里几次调他到步兵连去,连领导不放。”
讲评完了,李葵友被叫过来,老远敬了个标准礼,主任热情地跟他握手,见他中等个,很瘦,但腿上,胳膊上鼓起一索索肌肉。
“听说你手榴弹投得好?”主任问。
“还行,课外时间和大伙一块切磋呗。”
“跟我介绍一下经验吧!”
“说起来话长,”李葵友仰起脑袋,长叹一声,“我的投弹技术是副团长楚大明教的,也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主任见一句话点中了正题,便鼓励他:“哦?说来听听。”
李葵友见对方听得认真,便详细讲起来。
那还是两年以前的事,这连队刚改编入独立团,连队进行实弹演习。那时手榴弹很缺,只有十个人发真弹,我在训练中冒尖了,也给我发颗真的。你说我心里多高兴,可是一上练兵场,领导喊我出列,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等我跑步来到投弹点,一看监投员是政治指导员楚大明,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我尽量压制紧张情绪,听监视员交代注意事项,我俩并排站在一块平地上,脚前地上放着真弹,真弹前方一公尺是避弹坑——两米长、一米五深的战壕,前方是百米坡地,当监视员下达命令:“就位,准备——投!”
我一揭开弹盖,手就抖了,听到“投”,头就懵了。监督员一看前方没有弹,往后一瞧,弹掉在他俩身后一公尺远,已在冒烟。说时迟,那时快,楚大明一把将我推倒在避弹坑里,用身体护着。手榴弹爆炸了,发出巨大声响,弹出的碎石、沙土撒得我们一身,升起了一团烟雾。响声过后,指导员气愤至极,把我像抓小鸡似的提到沟沿上,拿起未投的手榴弹,照我屁股一阵乱捶,捶后坐在地上喘气。
场上指挥员见前面半天没动静,跑上来一问,两个都不说话,他细一看,指导员楚大明的棉裤屁股上湿了,一摊血渍,好在是弹片擦去一层皮,只受点轻伤。
和李葵友分手时,刘志坚主任一看天色还早,就到四连找张四娃。一问,说八班副正在屋里“修书”呢!
主任走进屋,只见张四娃独个坐在铺前小凳上,右手握着弹壳做的笔撑着下颌,仰起头,床上铺着一张白纸。听到有人进来,他头也不抬,问:“‘慈’字怎么写?”
“哪个‘慈’?是‘瓷’盅的瓷,还是‘慈’爱的慈?”来人接上话茬问道。
“哪个慈都行。”
“不行,用法不同,写法也不同。”
“我要跟家里写封信,慈爱的妈妈该用哪个词?你写给我看。”小战士把笔递过来,同时伸开手。刘主任在他手掌心写了个“慈”。他拿过去左看右看,皱着眉头说:“怎么曲里拐弯的,这字真难写。”
主任说:“这封信我帮你写。你说,写什么内容?”按照他说的内容,主任很快把信写完,又读一遍,他听后点头同意。
接着把信拿过去细看,看着看着,张四娃笑了,高兴地望着刘主任,夸奖道:“你的字写得真好!开始我以为是班上的‘小机灵’呢!你是营部的书记吧!”
“是呀,是呀,”主任含含糊糊地应付,接着俩人拉开家常,拉着拉着,主任突然问道:“张四娃,你认识楚大明吗?”
四娃睁大眼睛,问:“楚司令?”
刘主任笑笑点点头:“这个人好不好?”
“大家都佩服他,他对我也很好。”
“听说他踢过你一脚?”
四娃笑了笑,“那是很久前的事了,鬼子兵袭击荷花池,大炮轰轰响,子弹嗒嗒嗒从头顶飞,我当战士第一次参加战斗,就找一个凹地方趴下了。突然,我身上挨了一脚,我抬头一看,是营长楚大明提着大刀冲上来了。他愤怒地训我:‘你手里的家伙干球吃的?鬼子冲上来了,用枪打他!用刀捅他!‘我连忙爬起来,跟着他往前冲去……”
司令员陈再道听完刘志坚主任的汇报,心里悬着的疑问解开了,高兴地说:“对楚大明,还是我们原来的基本看法,我们的眼力不会错的!”
“是呀,是呀!”刘志坚说,“楚大明是位智勇双全的军事指挥员,打起仗来,身先士卒,带头往前冲,真是军区的一员虎将。缺点是有些骄傲、固执、急躁,有时抓部队纪律不够,认为下属辛苦,吃点、拿点不算啥。”
司令员陈再道说:“领导干部不能这样,要严,我们找他好好谈谈。”
村外突然响起“咣咣”两下如同迫击炮弹的爆炸声,引起了司令员的警觉。
“警卫员,跑去看看,为什么有迫击炮弹在爆炸?”
这是楚大明、田涯、张志武研究的“土手雷”在成功爆炸。
此前,田涯在段芦头村与口寇吉野作战中,曾使用过炸药包,它的巨大威力曾引起楚大明的注意。他发现,田涯到二营七连当指导员后,不但作战勇猛,政治工作内行,而且很重视对战术技术的学习和探索。他刻苦地向连长张志武、日军反战同盟的秋山、小原学习刺杀、射击、爆破技术,向战士学习手榴弹投远投准,同时对作战指挥和战术也认真钻研,有时他们两人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凡是交给田涯的战斗和瓦解敌军工作任务,他都能很好地去完成。
近日,当楚大明问田涯如何把小炸药包改为手雷时,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主动与张志武做了多次研究,但没有成功。
炸药包小型化有许多缺点:如何掌握好导火索和雷管在三到五秒内引爆?导火索长了甩出去,敌人会再甩过来;导火索短了会炸伤自己,甚至导致粉身碎骨的后果。这个难点如何突破?
楚大明加入了这个研究行列。他说,你们把思路改一改好不好?
脱离炸药包,如果把炸药少量地绑在手榴弹上行不行?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土手雷”试验成功。
干部战士顿时欢呼起来。
警卫员班长纪志明跑来向副团长报告:“陈司令员、刘主任请你去一下。”
“那小子把我告了?”
路上,楚大明问警卫班长。
“告了!”
“说我不接受他的个别谈话?”
“噢,说你不适合当团长。”
“扯淡,老子宁愿当营长。”
“说你殴打战士。”
“还有?”
“说你提倡狗穴衙门战术。还有重用国民党军官。”
“还有?”
“说你打胜仗,叫政委擦屁股。”
“放他妈的屁。”
“我看这家伙不是好人!”
“不准胡说。”
“那是你问我嘛。”
警卫班长感到委屈。
“你是听谁说的?”
“我倒水时听到那个副部长说的。”
楚大明准备挨批。
他喊了声报告,掀起棉被门帘进门。
“首长找我?”
“听说你又有了新的发明?”
陈再道司令员以欣喜的口吻问,要他坐下。
“是二营搞的,我参加了试验。”
“能不能说说土手雷的战术技术。”
楚大明简单讲了土手雷的研制过程和具体操作及其威力。
“好的技术是好的战术的保证,好的战术是好的技术的延伸;只有技术与战术的良好结合,才是克敌制胜的法宝,就像土坦克打敌炮楼那样,无坚不摧。”接着,他又讲了流畅村和罗家屯两次战斗,并做解释:“狗穴衙门,好进难出嘛!”
引起哄堂大笑。
“就像滚水浇头战术一样,这才是楚司令自己的东西。”司令员不是表扬,也不是批评,大概是认可。
司令员、政治主任一起,同楚大明进行了严肃的深入的友好交谈。既肯定了他的优点又指出问题,耐心地进行教育。楚大明对问题作了虚心的检讨。通过谈话,首长加深了认识:这是一个难得的、极其优秀的军事指挥员。
“部队军事训练重点抓什么?”
陈司令员在起身告别时又问。
“防毒气,打骑兵,打坦克,打装甲车,村落战,遭遇战,包围与反包围作战。”
“好,有远见,我同意。技术训练?”
“新兵的基础训练,干部老兵的炸药包、土手雷训练。”
他们边走边谈。
“你对即将到来的作战样式,有什么想法?”
“既然司令员都认为今年抗日斗争将进入白热化的生死搏斗阶段,我们就准备打大仗、打硬仗、打恶仗。这就要求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在战术技术上解决以劣势装备战胜敌人优势装备的新办法,新途径,要大胆创新;二是吸取日本鬼子的经验来强化训练,艺高人胆大,白鬼黑鬼都不怕。作战新的样式:‘包围’反‘包围’,‘扫荡’反‘扫荡’。准备他飞机、大炮、坦克、汽车、骑兵、步兵一齐来,我们一起打,不打败鬼子不娶老婆不回家,这是我们大家的决心呀!”
司令员说:“干部战士从思想上到行动上做好经受最严重考验的准备,随时为祖国的解放而牺牲的准备,是十分必要的,冀南的日伪军已增加了几十倍,日军据点由百十处增加到708处,公路和封锁沟墙总长度为4886公里,把八路军根据地分割为许多许多小块,形成‘格子网’状态。日寇的‘扫荡’更加集中、频繁、突然、狡诈,从‘铁滚战术’、‘铁壁合围带盖’、‘抉剔扫荡加反转电击’到‘篦梳战术’、‘三层袋形新战术’
等等,花样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斗争越来越残酷。日寇企图消灭我们,或把我们赶上太行山。我们就要依靠群众,像钉子一样钉牢在这里,打不垮,拖不烂,运用磨盘战术,把日本鬼子消耗掉,对全国战局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我们应有的贡献。”
“司令员,我们二十团能够做到!”
楚大明信誓旦旦地表态。
陈司令员、刘主任对楚大明的战斗热情、英雄气概和踏实备战、狠抓训练的精神风貌十分欣赏,从这个年轻的团指挥员身上,看到了我军战胜日寇的力量和信心。
紧紧握手。
策马而去。
路上,他俩并辔而行。
司令员陈再道说:“那小子差点坏了我们的大事,你把他调离军区机关。”
“是呀,”刘志坚主任说,“回去我马上办。”
刘志坚主任回去马上把组织部副部长找来,告诉他党委决定:“让你到一分区去当副政委。”
副部长点头表示服从组织决定。问首长还有什么指示?
刘志坚语重心长地说:“到分区也是机关,只是大机关到二级机关,工作性质没有变。机关,机关干部要为部队服务,首先要为连队服务,同时为首长服务。做好首长参谋。要和战士交朋友,首先要为他服好务。常言说:要想取之,必先予之。这样,他才能把真心话告诉你。”
六十掩护军区机关突围
六架涂着红膏药旗的战斗轰炸机,发动双引擎的螺旋桨,从石门机场蓦然起飞,向东南方向穿云凌空而去。到了八路军根据地上空,翘起尾翼猛栽下去,向大小村庄投掷炸弹,向公路上发射机关炮。在十公尺的等距离内,40口径炮弹一个个轰然爆炸。炸弹摧毁了民房,把青枝绿叶的树木劈开,烽火燃遍村庄,硝烟竖起一根根高耸的烟柱,弹片发出“啾啾”的响声,配合飞机炸弹扩大轰击效果。在南宫、威县、清河上空,硝烟浓雾遮蔽了晴朗的天空,使丽日变得灰暗起来,把黑色的尘埃撒满了正在拔节的绿色麦田。
在日寇强大的炮火威胁下,战士和村民们隐蔽在地窖、地道里。只有楚大明和营长崔东元、教导员田涯躲在坚固的房舍里,当飞机逸去,大炮停歇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才从梯子上爬到房顶对日寇的合围“扫荡”进行观察。
滚滚狼烟中,日寇的装甲车、坦克冒了出来,摩托化步兵紧随其后,汽车牵引或马拉大炮和骑兵一起合围过来。日伪军分内、中、外三层,就像把八路军装进锅里一样,还盖上了锅盖,烧、烤、蒸、煮,欲把八路军及其首脑机关置于死地,叫你插翅难飞,有腿难逃。
敌人称之为3500人的“铁壁合围带盖战术”。
被围进圈里的有主力七七一团、骑兵团、二十团、冀南区党委、行署、军区机关及其特务营。
敌人疯狂扑来。
首脑机关和警卫部队来到二十团驻地。团长徐绍恩、政委李汉英、副团长楚大明迎接上去。多数人皱着眉头仰望天空,敌机从黑色的硝烟中窜来钻去,寻找目标,要投完机上负载的炸弹。
“楚大明,”军区司令员陈再道喊,“你带二十团二营向西,秘密插到敌人屁股后边猛打,把敌人主力吸引过去,掩护军区机关向东突围,明天你带部队到山东临清县找我们。”
“是!”
“有困难吗?”
“能把谭立夫、秋山和小原借用一下吗?”
“可以,不要弄丢了!”
“我保证。”
楚大明已同谭立夫、秋山良照、水原建次建立了良好的战斗友谊,他们对楚大明充满了信任和崇拜的感情,乐于在实战中与楚大明合作,哪怕是担任极其冒险的角色。
八连长苟正银和他连队的第一班,全部穿上鬼子兵的衣服充当尖兵,走在全营的最前面。楚大明、谭立夫、秋山和小原穿上日军军官服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跟在八连一班后面。部队在浓密的硝烟中向西开进,没有走出几百公尺,就与日寇的搜索部队在公路上迎头相遇,敌我相距仅五六十公尺,但因烟笼雾罩影响视线,双方都看不大清楚。楚大明没有吭气,八连一班继续前进,突然,日寇从对面用红、白两色旗语发问,部队停止前进。
“你们是何部?”
秋山翻译后,楚大明要小原用旗语反问:
“你们是何部?”
“我们是二十二联队一大队。”
敌回答。
“我们是二大队。”
楚大明要小原回答,旗语回答得准备无误。
日寇三路纵队向右方前进,这大概是执行抉剔扫荡战术。
楚大明指挥二营成三路纵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左方前进,伪装成日本兵的战士,三八式步枪刺刀尖上也挑着一面日本国旗,走不多远便向西插过去,按照抉剔战术要求,这种行动是允许的。
二营还没有从烟雾弥漫的战地走出去,迎面碰到了一个连的伪军。连长苟正银带领化了装的假日军迎上去,喊来连排长说日军军官要讲话。排长张名泉指挥一排包围上去缴了伪军的枪,楚大明审讯后才知道是枣强县大营镇的伪警备队,队长史秉欢和我军建立了内线联系,根据军区规定,这类伪军不在歼灭之列。史秉欢主动向楚大明报告,西面胡家屯村有一个日军中队正在造饭,敌装甲车部队和骑兵正向东合围突击,伪军任务是搜索残余八路军散兵,楚大明得知日伪军联络信号后,把枪支发还史秉欢连队,命令他跑到前方向日寇师团长荒冢报告,说八路军主力在西方,正包围和攻打南丰中队,中队长负重伤,要求皇军救援。
楚大明发布命令后,五连、六连在营长、教导员带领下从两翼攻击,八连从正面攻击,七连为预备队。为了识别方便,二营指战员包括穿上日军服装的战士,全部在左臂上佩带红缎袖箍,我军八百多人歼敌一百多人,占绝对优势,但敌人装备仍优于我们,副团长要求速战速决,十五分钟内解决战斗,打完向西北转移。当苟正银指挥一排接近村子时,日军哨兵吼道:
“眺马垒!”(站住)“哪呢?”这是小原以军官训斥士兵。
“倒脑布台脑贸脑达?”(哪一部分)“依其达(依)。”小原用标准的日语回答是一大队的。
四名日军哨兵对自己人已深信不疑。
八连一班并未停步,当敌我面对面时,八连连长一挥手,对鬼子哨兵前后夹击,用刺刀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一排长张名泉率先带领全排突入村内,正碰上鬼子官兵在大街上、老乡院子里、水井旁、广场上、老祠堂门口,津津有味地吃早饭。有的吃大米饭配罐头鱼,有的抓半个鸡在啃,有的拿一块猪肉在吃,就像通常出去讨伐那样野趣横生,十分惬意。没有想到身处讨伐部队的后方,会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