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子里像开茶馆的一样，摆上六张大大小小的旧方桌，四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各人阅读自己面前的那堆材料，个个显得那么严肃，那样忙碌，十分认真。他们手里握着子弹壳做的钢笔，灌上黑颜料制成的墨水，把重点问题摘要写在自己订的小笔记本上。有的只记个题目，有的记几个字，有的字不会写就画上个图，有的干脆画个圈或空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那翻纸和笔触纸的声音，像蚕啃桑叶时发出哗哗哗、沙沙沙的响声。个个忙得顾不上说话，上厕所小跑步，吃饭匆匆忙忙，不知不觉太阳落山了，天黑了，灯里的油烧干了……第二天上午，大家正聚精会神看材料时，屋子里突然响起抽泣的哭声。楚大明一看，原来是警卫班战士赵小娃俯着头趴在桌子上哭。原来他看到涪阳镇大恶霸崔仁辉霸占民妇做三姨太，害死她的丈夫时，联想起自己母亲当时的遭遇，情绪失控，伤心地哭起来。大家劝了半天，他才忍住了哭声。到了第三天，屋里的秩序就有问题了。有的伸懒腰，打呵欠，跑厕所，到外面逗小孩耍，给领导提意见：“叫我去站岗放哨，去打仗吧，我屁股是尖的，坐不住。”“材料丰富，问题复杂，我已经摸着涪阳镇的脉搏了！”“问题还要调查，数字要核对。”楚大明因势利导，说：“这几天大家解剖了许多麻雀，从现在起，转入实际调查、搜寻证据。并根据大家发现的问题，归纳出调查重点。”最后，说：“控告信还在不断地来，这些材料以后抽空再看吧！”
张秋琴获得可靠情报，由于红军飞越大巴山，突然降临通江、南江，四川军阀忙着在内地混战，这一带的反动地方武装、民团、红枪会一触即溃，涪阳镇的大豪绅崔仁辉并未跑脱，便命令楚大明逮捕他。
崔仁辉近六十岁，父亲原来在省里做官，他从小在成都读书。给他取名仁辉，意思是教他讲仁爱，将来光辉门庭。谁知他读《论语》时，下面是《金瓶梅》，好的不学，染上寻花问柳恶习；伙着一帮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打架斗殴，闹出了人命案子。父亲见他不成材，怕惹出杀身之祸，便将他送回老家涪阳，广置田土，让他在山沟里“养老”，他转过来重点培养两个孙子。事物发展令人难以捉摸。儿子不成材，两个孙子却有“发头”。二孙子军官学校毕业后，从军，如今在田颂尧部当营长；大孙子中央政治大学毕业后，从政，如今放在旺苍县当区长，国民党区党部书记。崔仁辉回乡二十余年，办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买也好，骗也好，占也好，大量占地，人称“小通江”。第二件，霸占民女。娶了一妻二妾，又霸占贫农吕大阳的媳妇做四姨太，结果不从上吊自尽；又看中了十五岁的小婀娇，准备过六十大寿时娶过来吃“嫩草”，“四喜发财”。
这是明的四个，暗里偷鸡摸狗，还不知其数。第三件，抽大烟。
慢慢地他发现这玩意就是来劲，抽起来痛快、玩女人有精神。
由买大烟到叫长工专门种大烟，吃不完的拿去卖，既过瘾又生财。他沾着老子和两个儿子的光，还当着县参议会议员、涪阳区副区长、区哥老会、袍哥大爷等头衔。独霸一方，横行乡里，鱼肉人民，无恶不作。如今困卧沙滩，他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一会儿叫管家把家丁、灰狗子(民团)都发枪武装起来，大门紧闭，分兵把守院落；一会儿派人到南充和当营长的二儿子联系，带正规军来“剿匪”；一会儿派人给在旺苍县当区长的大儿子送信，叫他速速带民团来接他出去。可是，派出去的人都石沉大海。正在百思不得其解时，下面传来信，说派往南充去送信的人叫红军捉了！崔仁辉急得直跺脚，霎时头昏目眩，天昏地暗，靠在楠木床上。三姨太端来烟盘，吸了两口，甩了烟枪，叫管家多派岗哨，加强大院巡逻，严防“流寇”偷袭；另嘱亲信收拾贵重物品、田约地契，自己也化了装，带上铁杆侍卫，随时准备从后门逃跑。
这时，楚大明已经把警卫班、休养员和贫苦农民积极分子编成赤卫军连。了解到崔家大院武装不少，武装人员只十多个。
他令两个排攻院，一个排打援。这天深夜，天上下着鹅毛大雪，进攻战士刚爬上门楼，灰狗子就乱放枪，崔仁辉忙打开后门，头一个钻出去，就被赤卫军活捉。此次战斗毙伤敌两人，俘十八人，缴枪十八支。又从崔家搜出机枪一挺，步枪二十余支，手榴弹两箱，田契、借据、契约、账本、银圆和大量财物。
十八新兵团长当了营号目(下)
腊月中旬的一个大晴天，红江县农会在涪阳镇学校的操场上，召开了公审崔仁辉的万人大会。下午两点，大会开始，由县农会主席楚大明主持。赤卫军将肥胖且衰的崔仁辉押上来，面向群众跪在主席台前。有十多位受害人控诉了崔仁辉的罪行。
群众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血债要用血来还，枪毙崔仁辉！”
“打倒吃人的地主剥削阶级！”“消灭刘湘、邓锡侯、田颂尧！”
“赤化全川！”“红军万岁！”“农会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楚大明宣读经川陕省苏维埃法院核准的判决书，判处崔仁辉死刑，并立即执行枪决。当场将崔仁辉霸占农民的土地田契、房屋契约、高利贷借据退给农民本人，宣布欠崔仁辉的田租一律作废，将所有的账本放火焚烧，将崔仁辉家的粮食、衣物、浮财分给穷苦农民。接着，将他家的田土、山林，分给无田或少地的农民。
这次大会轰动了红江全县，许多地主分子到农会认错，主动交出仓库的粮食和浮财清单，支援穷人，表示服从政府领导，老老实实劳动，改造自己，重新做人。不少反动地主分子、国民党三青团、青洪帮、红枪会、灰老二头目、骨干，纷纷逃往旺苍、广元、达县、南充，有的跑到了重庆和成都；有的拉起武装钻了山，准备跟共产党顽抗到底。广大群众受到了一次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育，革命热情空前高涨。经过选举，县、区、乡到许多村，新的苏维埃工农政府、工会、农会、妇女联合会、儿童团少先队，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贫困农民分到了粮食，再也不愁闹春荒、饿肚子、受地主逼债之苦。分到了浮财、衣物，告别了兄弟几个合穿一条裤子，或围着火塘烤火的窘日子。
他们分到了田土，心情舒畅，积极投入春耕农忙，搞好生产，多打粮食有饭吃，支援红军杀敌人。男男女女，一边劳动，一边唱歌：“金菊花开亮晶晶，小妹送夫当红军；打倒豪绅和军阀，工农政权能坐稳。支援前线，支援红军打胜仗。”涪阳镇办起列宁小学，大家把学龄儿童送到学校读书。操场上升起了镰刀斧头红旗，教室里响起了琅琅读书声，孩子们愉快的歌声，响彻在红江县的上空：
太阳出来满天红，红军来了大不同；打倒土豪和劣绅，人民从今不受穷。
菜一把来糠一把，以前的日子像牛马；共产党来了得翻身，干人见到了红太阳。
为了保卫胜利果实，工农群众踊跃报名参加红军。楚大明的赤卫连一下扩编为红江县赤卫营，有五百人。有两个连装备着步枪，一个连扛梭镖、大刀、土枪；一个机枪排，有两挺轻机枪。楚大明、张秋琴分别兼任营长、政委。张书记工作忙，经常抽空给部队讲赤卫营的宗旨、任务，教他们听党的话，好好为人民服务。楚大明为了把赤卫营培养成能打胜仗的队伍，他先把班以上干部集中起来，从一日生活制度抓起，教他们怎样给部队上政治课，如何与战士谈话，抓战术训练，练五大技术，日常管理，查铺查哨，做群众工作，等等。然后，这些骨干回去，把部队带到训练场地，不分白天、黑夜，苦练杀敌本领。河滩、山野、天空，到处响着雄壮的口号声，气吞山河的“冲啊！杀呀！”的吼声，“滴滴答，滴答……”嘹亮的军号声，还有那愉快而雄壮的歌声：
红军来了千人喜，红军来了分田地；穷人要过好日子，参加红军当兵去。
腿上缠的灰裹腿，脚板草鞋踏万里；臂上戴着红袖套，腰杆系着子弹袋；身上穿的促促促，肩上扛着红梭镖；见了白军杀杀杀，举手投降忙缴械；又唱歌来又吹号，干人越干越痛快。
只有这时，楚大明的激情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他连忙掏出锃亮的小军号，滴滴答，滴滴答，滴……答答滴答答……他吹了一支曲子又吹另外一支，一连吹了好几支，越吹越来劲，仿佛又回到战场，见到许团长，看见他和战友们冲锋陷阵、同敌人拼命厮杀的情景，身上腿脚上的筋跟着颤抖起来。吹着、吹着，累了，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呆望着赤卫战士在眼前操练，心里却无限惆怅……
“营长！营长！”
他如梦初醒，见通讯员站在面前，说：“张书记请你去一下。”
一听到叫他到军区教军队学习，楚大明心里就发毛。他脑子似乎只有一根弦，一心装着军事，手里握紧枪，生性好动，从训练场到战场，从行军到打仗，他跑得最来劲。一听到学习，他马上理解成还不是坐到屋子里读书、开会、作报告、上课、讨论会，你说过来，我说过去，还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便说：
“张书记，还是换个人去吧！”
“为什么？”张书记将开水缸子递过去，笑着问。
“读书、开会，是领导干部的事，他们学习回来怎么讲，我们基层干部跟着干就是了。”
张秋琴发现他有重实干、轻理论的毛病，便说：“毛主席说过，在老百姓眼里，一个连长就是个大官了！你现在是营长，也是个领导干部了。领导干部要先学习呀！”
楚大明解释说：“对呀，按计划，我的赤卫营事情一大堆。
队列训练只进行到连，五大技术只讲完理论，实弹射击、战术训练刚开头……我实在没法离开呀！”
张秋琴知道他在找客观理由，便说：“我知道你的赤卫营重要，有一大堆子事情要做。你走前要跟副营长好好安排一下。
军区为提高赤卫干部的军政素质，把全区的赤卫营长、连长集中到通江县，抓住战争间隙短训几天，提高一下，调你去当教员，这是关系全区赤卫干部提高的大事，你就不要这个那个，高高兴兴去吧！”
谁知楚大明思想还是不通，亮出最后撒手锏。他深情地说：
“我临来时，许团长跟我再三嘱咐，好好警卫张书记。要是张书记出半点问题，我许世友拿你是问。张书记，我要走了，谁来警卫你？一旦有了问题，我远在通江，出了问题我怎么向许团长交代？我……我不去！”
张秋琴听到这里，心情激动，泪水涌满眼眶，她望着楚大明，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这孩子太可爱了！她站起来，手抚着楚大明的肩膀，说：“孩子，我感谢你对我的爱护，我这里的确很需要你，但军区指名要你，你还是愉快去吧。只去五天，去了一定要把工作做好。我这里嘛，有499名赤卫战士，有县委、县政府工作同志。谁来顶替你的职位，你可以推荐一个人啦。”
楚大明略加思索，便说：“吕大阳。”
张秋琴点点头，说：“可以。”
楚大明到达通江县川陕军区司令部。放下背包、喝完半缸子开水，就又背起背包，立即向后转赶回涪阳镇。回去的路上，他的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和愉快。因为他一到通江城，路上没有碰到红军部队，只见一队队的赤卫军往前边开，还有那支前队的牲口驮着弹药、粮食，人背着军鞋、蔬菜往前边送。司令部里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人们忙着收拾文件、行装，进进出出，传达信息。楚大明这个小老兵已经闻出来要打大仗的味道。
当军区司令部作训部部长接见他的时候，紧握住他的手，热情地说：“你来得快，你来得好！”接着递给他大半盅开水，两人坐下后，他接着说：“由于军情变动，原定的军区教导队第三期集训班，决定缓办。”
楚大明一听这话，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心里特别高兴。
他是个直肠子，又是个急性子，便忙问道：“部长，是叫我楚大明上前线，还是回红江？”
部长笑了笑：“本来要请张秋琴书记来开会的，因情况紧急，你来了，我向你传达会议精神，回去你速向书记汇报。”他接着说：
“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红军刚入川时，这里的大大小小军阀正在抢夺地盘、相互间大打出手。其中有两头大牛，就是刘湘坐镇重庆，刘文辉坐镇成都，两股势力在蜀中打得头破血流。蒋介石急忙跑来劝，说你们在那儿打，共产党乘机浑水摸鱼抢你们的地盘；你们再打，共产党一点一点地占地盘，最后，你我都无立锥之地。共产党才是我们不共戴天的大敌，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付他们，消灭了共产党，消灭了红军，我们才能在中国、在四川坐天下，那时候，大家内部的事情好商量。
经过蒋介石几次又说又压又诱，刘湘、刘文辉、邓锡侯、杨森、刘存原、李家钰、罗泽洲和田颂尧初步动了心，表态共同剿共。蒋介石任命刘湘为四川剿匪总司令，令其统领各派军阀的一百二十余个团，共二十万人马，在十八架飞机助战下，向川陕红军发动六路围攻。蒋介石委任川北老霸王田颂尧为川陕边剿匪督办，调集36个团近六万人，分左、中、右纵队向我通南区进行三路围攻，企图乘我军心未稳，消灭红军，扼杀苏区。他的人马摆在三台、中江、射洪、仪陇一线，你们要特别注意敌人的动向，有情况及时与在南江地区活动的红七十三师联系，以配合作战……”
楚大明回到涪阳镇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张书记的房间里漆黑，忙走进县委办公室，余小英正忙着事，见他走得满头大汗，忙招呼他坐下，递了一盅开水在他面前。
余小英现任县妇联主席兼县委秘书，是个十八岁的女青年，出生于湖北省黄安县城的一个教员家庭。哥哥早些年参加党的活动，后参加红军打开了黄安县城。接着，白军打过来，对城区的红军亲戚、穷苦群众、干部、积极分子进行报复，开展了大屠杀。余小英这时正在外婆家，回来一看，到处尸横遍野，火光冲天，一片哭声。她找到自己的住处，房子被烧了，父母被杀害了，她扑在母亲身上痛哭。这时，红军打过来了，第二次解放了黄安县，她哥哥余大勇和红军战士扑灭了大火，掩埋了受害者的尸体，余小英也参加抢救伤员。最后，哥哥让余小英参加了红军，并对她说：“小妹记住，不打倒地主恶霸、封建主义、帝国主义，穷人永远受帝国主义的欺侮、压迫和剥削。”
余小英入伍后，进步大，很快入了党，这次随张秋琴一起调来红江县委工作。
楚大明忙问道：“张书记呢？”
余小英说：“今天梓橦乡苏维埃政府成立，请她去参加庆祝大会了。”
“什么时候去的？”
“今日上午。”
楚大明端上油灯，走近墙壁上的地图，找到梓橦乡政府所在地--梓橦庙，在宕水河上游偏东方向，距此约八十里地，此地系大山区。
余小英说：“此乡工作比较后进，乡里想借成立政府之机，请张书记去促进一下。”
楚大明想，梓橦地处偏僻山区，反动民团、地主武装、红枪会等被打散后，残余势力流窜到山里，经常出没镇区活动，便问道：“张书记带了多少人去？”
“赤卫营一连一排。”
“嗯。”楚大明想，一排是主力排，一旦有事，是管用的。
便问道：“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英说：“她说开完大会就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