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初下迫击炮连
楚大明迎着呼啸的北风，面对雪花的扑打，骑马到迫击炮连去上任。昨天下午在团部已见到团长的三弟、新任连长赵友云。这位年轻的连长同他的哥哥一样，把自己视为这支部队的主宰。他傲慢地说，明天我在连队欢迎先生！
“不，应该说欢迎政治指导员。”楚大明纠正说。
“我欢迎卖狗皮膏药的！”赵友云表现出一副国民党军阀部队官长的嘴脸。
楚大明感到连长的面孔比寒冷的北风更为刺骨。
在炮兵连驻地荷花池村的村口上，一个讨饭的老大娘因饥寒交迫而死在风雪中。一个少年爬在尸体上恸哭，旁边卧着三条大狗，虎视眈眈地望着尸体发馋。楚大明本能地牵动了同情心。他跃下马来，用马鞭驱走野狗，扶起少年问明缘由。原来，他全家人是城北赵老太爷家的雇工，父亲给老太爷当长工，母亲给老太爷洗衣服带孩子，他和母亲被赶出地主家门沦为乞丐沿街讨饭。在近日连续几天的寒冷日子里，肚子里没进一粒米一点面，本身就体弱多病的老人，经不起严寒的摧残，饿冻而死在村头。楚大明二话未说，把老人放在马上，到木匠铺买了一口薄皮棺材，请村长找了几个人，到村外的乱葬坟中挖坑埋掉，花去了几年里的积蓄。那少年向母亲跪别，又向好心的军人行礼致敬。在封建礼教还在桎梏人们思想的那个社会里，有什么能比尽孝道更为重要！少年对八路感激不尽。
“你叫什么名字？”军人诚恳地问。
“赵桂海。”
“多大年纪？”
“十五岁。”
“你准备干什么？”
“要饭。”
“跟我当兵好吗？”
“不！”
“为什么？”
“你们部队欺侮老百姓，吃喝嫖赌外加勾结日本鬼子，坏透了！”少年愤怒地说，并瞟了楚大明一眼，补充说，“你除外。”
看来，这是个聪明的富有正义感的少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亲眼看到的。”
“不骗人？”
“哄你是狗。”
“你认为哪个部队最好？”
“没有腿肚的那个八路。”
“我就是那个八路。”
“真的吗？”
楚大明解开绑腿，撩起裤脚，露出小腿肚。“你看，货真价实。”少年赵桂海信服了。
“我跟你干。”
楚大明飞身上马，一把把少年拉上马背，打招呼说：“抓紧我的皮带。”飞马向团军需处奔去，要为赵桂海领一套军装。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公务员。”
赵桂海的衣服经过裁缝的改造，穿上很合体。从此，他变成了政治指导员的尾巴，形影不离。
楚大明来炮兵连报道，首先遇到连长赵友云的挑战。连长把全连带到野外训练场上，把六门崭新的迫击炮架好，在可目视到的六百公尺外设置目标和靶心，而后命令副连长指挥战士挖去冰层，露出黑土，做成助锄坑，把炮盘放进去，使迫击炮进入发射状态。
“弟兄们，请指导员给大家表演射击好不好？”连长首先挑衅发难。
只有少数人响应喊好。
楚大明提议首先由连长做示范，得到全连多数人的支持。
实际上，干部战士想看连长的笑话，杀杀他的威风。楚大明发现，这种情绪在副连长和班排长身上表现得尤其显着。
正在僵持时，副连长提出由连长和指导员进行射击比赛，得到全连包括连长、指导员本人的赞同，并公推副连长当裁判，把全连训练热情推向高潮。热气腾腾的气氛使人兴奋，压住了疯狂肆虐的西北风。
指导员楚大明在红四方面军大学学习并操练过迫击炮、六○炮，对射击诸元的计算和程序并不陌生。今天，他命令一、二班长给他当助手。由于士兵们对楚大明的传奇性故事很是感兴趣，对这个真八路由衷地敬佩，班长们真心实意地帮他精确地计算诸元和正确操作，主动地帮他纠正错误。到了最后，楚大明只剩下装填炮弹的动作了。炮兵连的官兵们只见新来的指导员熟练地把炮弹放进炮筒，迅速地蹲在一旁，只听嘶嘶滑下，“咚”的一声炮弹升空，落到60公尺外30米圆周的靶子，压住了白线。由于对风速影响弹着点计算的误差，未中靶心，但已取得较好的成绩，引来官兵们的一阵掌声。
这一成绩和掌声出乎连长的预料，给赵友云增加了很大的压力。他找来对连长忠顺得像奴仆一样的副连长和一排长，不但越俎代庖，又找来几个士兵协助，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他们相互推诿都不负责任。特别是被连长吊打的士兵也混在其中，加药包和安装引信都不符合标准，连长根本不懂，副连长和一排长又疏于检查，就向连长报告：射击准备完毕。
连长本来一窍不通，却装着内行说出顺口溜：“迫击炮，瞎胡闹，打不响，往外倒。”他傲慢地说，“请大家注意，连长的表演开始了！”赵友云拿起一颗迫击炮弹，从炮口装填下去，而后蹲下捂耳张口，可是，炮弹落下去后并没有升腾天空。几分钟后，他站起来搭讪地说，“我说迫击炮，瞎胡闹吗，你们看，就是打不响！这发炮弹是个瞎火。”说完就探头向迫击炮口观看。
“危险！”楚大明高喊，“是不是个延期引信？”
“你这个卖狗皮膏药的，懂得什么？”连长赵友云说完，便俯身闭起左眼用右眼向炮膛里面看，好像从中能发现什么问题似的。
突然，炮口出现一团火，“咚”的一声炮弹出膛，锐利的弹体把连长的脑袋削掉半个，当场毙命。
官兵们被惊吓得目瞪口呆。
“啊，怎么办？”副连长跑到指导员身边问。
“要卫生员找副担架来，抬到团卫生队去。我们两个去向团长、副团长报告事故发生的情况。几个排长找回教练炮弹，收兵回营。”
在这个时候，全连官兵都乖乖地听从指导员的指挥。
对这种特殊的野外训练事故，团长、副团长也无可奈何，但从此种下了对楚大明的仇恨种子，必欲除之而后快。为了控制这个重火器连队，团长赵牛旦派出自己的马弁及振江前来担任连长。及振江对迫击炮也是一窍不通。
楚大明对新任连长表示欢迎。一方面，他是赵牛旦团长的亲信；另一方面，在来团部途中又表示友好。他到底是红色的、黑色的，抑或是白色的、灰色的人？有待观察、验证。他俩见面后，只是相互敬了个礼，谁也没有多说话。使楚大明高兴的是炮兵连的多数士兵对他是友好的。在他深入到士兵群众中讲解八路军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性质、三大民主、政治工作三项原则等问题时，给人以全新的印象，人们是以敬仰的目光来迎接的。
晚饭后，楚大明找赵桂海谈话。问：
“你听说过共产党吗？”
“听我妈说过，他们带领农民暴动，都被国民党抓起来杀了。”
“共产党好吗？”
“听说是好人，是为穷人翻身的。”
“共产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她反对压迫剥削，她坚决打日本鬼子，不怕苦、不怕难、不怕死，为天下的穷人翻身解放，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为实现共产主义社会而斗争！你愿意参加共产党吗？”
“指导员，你是共产党吗？你是，我也参加。”
“我是共产党。但是，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进组织，是政党，是集体……”楚大明感到一下子也说不清，就到此为止。
因为现在的赵桂海，只认为天底下只有指导员最好。楚大明教赵桂海对手枪、步枪的分解组合、擦拭保养和正确使用。教的耐心，学的认真，赵桂海很快掌握了手枪、步枪的射击要领。
在寒风中，连长和副连长、几个排长及一批士兵躲在避风的墙角里开秘密会，被机灵的公务员赵桂海发现，及时向指导员作了报告，引起楚大明的更大警惕，检查手枪以应付不测事件。
后半夜，有人敲门。公务员和指导员几乎同时坐起。
“谁？”赵桂海问。
“我，连长，快开门！”及振江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开不开？”赵桂海扭头问指导员。
“开！”楚大明回答洪亮而镇定。
连长及振江挤进来后迅速关门上闩，好像是要把风雪堵在门外似的。
屋内一片黑暗，公务员用火柴点亮了煤油灯。灯芯很小，半明半暗。及振江拧亮灯头，照见了一副和善诚恳的面孔。这张面孔与他来炮兵连刚上任时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
“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到我这里干什么？咱们不能白天谈吗？”指导员话虽温和，但暗藏愤怒。
“我是来给指导员递交组织介绍信的。”及振江有点激动，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东纵政治部组织科的油印信件。
“谁的？”
“我的。”
“你？”
“我不像个共产党员？”
楚大明在家读过两年私塾，参加红军后刻苦自学，文化水平有较大的提高，看介绍信不成问题。有组织科的红色大印，应该相信这是真的，他右手从口袋里的手枪柄上拿开，去和及振江握手。
“欢迎，说说你的情况。”
从连长和指导员握手的那一瞬间，公务员赵桂海便走出门去放哨。从门缝里传来连长快速的清晰的侃侃而谈。有些语言，这位少年还听不大懂。连长讲着讲着，被指导员锐利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大好意思。在思想感情交融中，才真正看清对方的面貌。
及振江，大个子，满面麻子点，二十四岁，雇工出身，赵县赵各庄人，幼年家庭比较富裕，后因灾荒歉收，加上父亲病重，借了赵牛旦家三吊钱。赵老爷的高利贷加上驴打滚账，三年内把及振江家十几亩地和六间瓦房全部霸占，还把他父子和母亲抓到赵牛旦家充当长工和奶娘(即保姆)。在牛马般的日子里，父母双双病故，及振江却把仇恨埋在心底，对赵家忠顺而勤劳。卢沟桥事变后，赵牛旦当了司令，便把及振江改作马弁。当去年9月，共产党员李汉英领导青年农民举行武装起义，组建抗日义勇军时，及振江参加了这支队伍，李汉英发展一批抗日积极分子入党，其中就有及振江。李汉英重新把及振江派回赵县联庄会，争取从中拉出一部分人壮大义勇军队伍。今年以来，义勇军和联庄会先后改编为八路军，李汉英被任命为营教导员，便将及振江的组织关系经由东纵政治部组织科转给指导员楚大明。组织科交代：要楚大明迅速发展党员，炮兵连成立党支部，楚大明为党支部书记；连长、指导员仍各自保持原来的面貌，表面上仍势不两立。最后，及振江对楚大明提出忠告：炮兵连多数官兵是支持你的，但仍有赵友侠的十几个同伙，准备杀死你，可能就在最近动手。及振江临走时，给了楚大明关于敌对分子的名单。他看了一眼便倒头睡觉。
及振江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天亮后，突然有两个国民党士兵来找楚大明，哨兵用手指了一个农家门楼，两个兵径直闯入大门。
楚大明正在用冷水洗脸，水花溅了满地。
“长官！”二人一起叫道。
楚大明用毛巾边擦脸边看这两个不速之客。
“你是那位没有腿肚的八路吗？”
来人毕恭毕敬。
“是啊，你听谁讲的？”
“东纵重机枪营连长郭绍旺。”“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要投奔他，在他手下干，他在高桥打日本出了名。他说，要打日本鬼子，找楚司令。”
楚大明邀请他俩到屋里坐。
“我叫张志武，是二十九军二五五团军士教官，擅长步枪射击、拼刺刀和耍大刀片子。”
“我叫李葵友，轻机枪特等射手，二十九军轻机枪射击第二名--本来该是第一名，考官说我的动作不够标准，把环数减了下来，结果，把第一名判给了副军长的小舅子了，咱惹不起呀！”
他俩带来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一支三八式步枪。
“好，先住下，再考试，如果我发现你俩是冒牌货，就叫你们滚蛋！”
“是，长官！”
“不叫长官，叫我指导员。”
“是，指导员。”
楚大明叫公务员把他俩安排在自己住房的阁楼上休息。
他们四人一起到伙房吃饭。
赵桂海找来一些干柴和树枝，在房中间烧起火，周围放了四个小凳子，他们坐下来烤火、说话。
张志武提出要看楚大明的腿肚。楚大明喜爱有才能的干部战士，便欣然答应解开绑腿。
“唉哟，是真的呃！”
“为什么没有腿肚呢？”“打绑腿打的。”
“我们也打绑腿，为什么有腿肚呢？”
“功夫没有到家。”楚大明说完，放低声音，“你们三个注意，有人要杀我。我命令，只要他们冲进屋，或从窗子里开枪，投手榴弹，你们就开枪。信号是，我咳嗽两声。”“打死他们吗？”
“不打死，可以打伤。他们跑了，也别追。”
“为什么要杀你？”“他们要投靠日本鬼子，我不允许！”
“要当汉奸，当然不行！”
几个士兵疾恶如仇。
入夜，楚大明在三个战士的簇拥下，提上一盏马灯到各班排巡视一遍，检查了岗哨是否在位，制止士兵喝酒、狎妓、赌博。刚回到宿舍，就遇到一位化装成中年妇女的姑娘送来一张纸条，上写：“他们今晚动手，丁即。”当他再看来人时，女人已飘然离去。
楚大明对三个战士做了部署，叫他们隐蔽在阁楼上，做好战斗准备。
室内，一盏马灯放在桌上，灯光照亮了房间，楚大明伏在桌上看地图，用铅笔画着什么，也许是故作姿态。
夜深人静。
房门被突然踢开，随着冷风的入侵，一群荷枪实弹的人拥入，枪口指向楚大明。他自己似乎毫无察觉，仍低头看地图。
“楚大明，你死到临头，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吗？”
“弟兄们，请进来坐吧。”楚大明平和地说，“什么事？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
人群骚动。
“听说，你把我们联庄会弟兄当汉奸？”
“听说，你要调部队来消灭我们？”
“这是谣言，”楚大明未动一下，扭过脸说，“首先，这里没有联庄会，我们都是八路军平汉支队第一团的官兵；其次，我们是抗日的队伍，如果确实有那么几个人想当汉奸，你们说该怎么办？”
“他在胡说，杀死他！”
“开枪啊！”
在别有用心的人煽动鼓噪下，人们要打死楚大明。机枪被拉开弹槽，子弹推上膛，步枪的刺刀向指导员逼来。
楚大明伸手甩过去一只醋瓶子。
“手榴弹！”
有人惊呼，人们纷纷趴下，有的跳出门外。
楚大明干咳两声。
机枪从楼板的空隙中喷射出子弹，打得地下冒起火星，醋瓶被打破碎片飞了起来，前边的几个人受伤倒地，人群从狭窄的门框中夺路而逃。
“赵桂海，去关门睡觉。”楚大明下令。
公务员赵桂海像天生的革命战士，沉着勇敢，机警灵活，又能吃苦耐劳，楚大明对他是满意的。由楚大明、及振江介绍，赵桂海被秘密发展入党。
三十七较量
现在，正是寒冷的夜长梦多的季节。
楚大明连夜查清了事件的经过和思想动态。李葵友用跳弹击伤四人。其中，炮兵连副连长被射穿肚皮，弹丸钻入体内，血淤胸腔，窒息亡命，其余三人为轻伤。当把伤员抬到卫生队去的时候，各种对楚大明褒贬的话题，议论纷纷。有的说，连鬼子都害怕的人，他怕谁！有的说，东纵陈司令为他派了三个神枪手，专门保护他。有的说，他睡觉都睁着眼睛，谁想害他也干不成。有的说，他眼明心亮，心里有一本账，好人坏人分得清。有的说，他到炮兵连不几天，就开枪打死连长副连长，打伤三个士兵，都是我们联庄会的，我们要向他讨回血债！这些议论传遍全团，以至到驻地群众中，楚大明，一时成为人们注目的人物。
投降派在加快自己的活动步伐。
参谋长卜盛光对此了如指掌，他忙于抗日斗争全局的运筹帷幄，无暇顾及；但他相信楚大明和丁新茭的智慧和勇敢，能够应对自如。
楚大明了解到非常有利的条件是，士兵中多数人坚决抗日和对他是很敬重的，使他赢得了人们的支持，常有人秘密向他提供投降派活动的情报。
团部正式通知，要楚大明即日到八路军东纵队司令部开会。
早饭后，楚大明、张志武、李葵友、赵桂海乘一辆老乡的马车，在风雪中向南驰去。到达宁晋县城，他们到战地动员委员会吃饭，而后打发赵县马车回去，换了一辆马车向东到刘路镇，折向北经双井、杨家又回到赵县，利用夜暗步行到城南一个三岔路口，潜伏在一个大坟冢后面，守株待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