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季节，秋庄稼高高长起，冀南大平原上热浪滚滚，楚营在青纱帐里向公路运动，八连走在前面。
连长苟正银是川北红军，长得敦敦实实，体格健壮，军事技术过硬，实战经验丰富，善于开动脑筋。在红四方面军时，他就是个很能打仗的连长，过去为了团结本地干部，只把他安排个担架队长。在荷花池村战斗中崭露头角，这次伏击战中决心打好。
汗渍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箍得紧紧的，长长的苞谷叶子，像刀刃一样割着干部战士的脸和手臂，划出一道道红色的口子。汗水渗入创口，蜇得人感到生疼。走了一整天，刚到阻击阵地，营长、连长又督促大家马上做好工事，进入战位，准备战斗。
连长苟正银、及振江各带一个排到公路埋“拉雷”。公路是国民党军队逼迫老百姓修的，说是要保证国民党机械化部队开上抗日前线。修好后还没有跑过汽车就向南逃窜了。路面上是一层土，下面是砖瓦碎片，用碌碡碾压了几遍就算完成了，土仍是松的。现在挖坑倒是省了劲，很快就把八个“雷”(集束手榴弹)埋入地下，拉绳伸入公路旁的高粱地里，部队枕戈待旦，守株待兔。
楚大明和苟正银、及振江检查了大树上的了望哨、警戒哨位和灯光联络信号，回到营指挥所(公路旁的乱葬坟地里)休息。远处的狗吠声，夏夜里的青蛙声，草丛中的蝈蝈声，蟋蟀的尖叫声，组成空寂中的一部大合唱，这种氛围促使人们昏昏欲睡。他们用抽烟来提神，楚大明用话语来驱赶睡意。
“及大个，你说，鬼子汽车什么时候来？”
“明天上午。”
“为什么？”
“他爹没死娘没嫁，着什么急嘛！”
“老苟，你说呢？”
“鬼子傲得很，胆子大，夜晚凉快，又出其不意，很可能夜里来。”
“你两个马上回去，检查各个战位，不准打瞌睡，准备投入战斗。”
楚大明下达命令。
时针指向23时30分，东方骤然出现多支电光刺亮了夜空。
“来了！”
教导员丁新茭向六连跑去，营长大步来到八连。
磨头镇的几棵大杨树上发出灯光信号，报告敌汽车队开来。
楚大明特别镇静。打仗，有时候是凭指挥员的经验和直觉来下定决心的。战斗的发展和这种直觉完全吻合。
听说敌人来了，有的战士紧张起来，有的从睡梦中惊醒，稀里糊涂地举枪射击。
“不准开枪！”连长命令。指导员叶明跑过去夺了新战士的枪，并和战士在一起，稳定部队思想情绪。
八连开始平静下来。
“苟正银，注意掌握提前量！”营长楚大明喊道。
说话间，敌人汽车已来到眼前，两只聚光灯照得人眼睛睁不开。
六连、八连连长几乎是同时拉响“拉雷”。
敌人的第一辆汽车呼啸而过。
哎呀，集束手榴弹为什么没有爆炸？
这不奇怪。手榴弹拉响导火索后，三至五秒才爆炸，日寇第一辆汽车就在这个瞬间忽地冲了过去。可是，敌人第二辆汽车正好赶上挨地雷。轰隆隆几个爆炸点齐响，汽车轮胎被炸飞。
汽车原地抖动了一下，向公路一侧倾斜。第三辆汽车高速过来，发现情况不妙猛地刹车，因惯性而撞翻了第二辆汽车，自己也倾倒在公路旁的排水沟里。活着的鬼子趴在车子旁边向四周盲目开枪。
六连、八连三百多人一拥而上，决心杀死这不到十人的日本鬼子。苟正银、及振江、赵桂海冲在最前面，利用地形开枪击毙六个鬼子。新战士不懂战术却勇猛冲击，负伤八人。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压倒性气势，战士张云飞冲上去对准鬼子用刺刀猛扎下去，其他战士也相继冲上来，见到鬼子兵不管死的活的，都用刺刀戳几下。敌人两个班被全部杀死。
看到这种乱劲，楚大明直摇头；看到干部战士的敢打敢拼精神，他由衷地高兴。
营长调七连来参加搬运弹药，教导员到五连加强向藁城、石家庄方向的警戒，他俩议定，当五连把敌两辆汽车燃起冲天大火时，立即撤离战场。
赵(县)藁(城)栾(城)晋(宁晋)东(鹿)已建立中共一地委和八路军军分区，是冀南最早的抗日根据地。当群众听见枪炮(地雷爆炸)声和看见汽车燃烧的火光时，人们自动前来看热闹和从事支前工作。村干部组织青壮年用肩扛、人抬、土车装运的办法，把武器弹药和伤员从战士肩上抢走，帮助部队搬运。
七连、八连三个代表殿后掩护。
回到驻地一看，没有一件是日式武器，全部是国民党的杂牌武器弹药。原来，这是日寇向南大挺进中，缴获国民党军的装备。石家庄日军要实现“以华治华”的战略方针，大力发展和扩大伪军，需要这批武器。不料，这一运输计划被中共地下党情报人员获悉，报告了一二九师师长刘伯承。刘师长令东纵拦截。战斗任务落到楚营身上。楚大明为放走敌一辆弹药车而闷闷不乐，卜盛光团长前来安慰说，接受教训，抬起头来，抓好训练，准备再战。
二营用缴获的部分子弹，进行了实弹射击。在总结作战经验的基础上，进行单兵、班排的战术训练。部队的军事素质有了明显的进步。营长宣布：任命张云飞为八连班长。
营教导员和连队指导员、支部书记参加东纵政治部举办的政工集训，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认清形势，准备持久战。
刚收过秋，农民正在犁地，准备种麦子。
团长为加快培养锤炼二营的步伐，赋予长途奔袭罗桥镇，歼灭伪军一个中队的任务。
罗桥镇属于第二军分区管辖，距阜城只有五华里，这个据点是日寇收买改编的一支当地土匪队伍。中队长叫老驴头，五十多岁，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家伙，因肥胖、秃头、脸长得像驴脸而得名。此人有奶就是娘。在冀南抗日声浪的高潮中，他投降日寇，为虎作伥，鱼肉乡里，群众恨之入骨，都希望除掉他！当人们用八路军楚司令来吓唬他的时候，这个土匪头子却满不在乎，泰然处之。
他认为，楚司令虽然威名远扬，但罗桥镇距县城近在咫尺，他八路军还不敢到老虎嘴边拔毛。白天，他派兵到附近村庄抓夫来修炮楼；夜间，他和镇上的地主老财打得火热，照样喝酒吃肉玩女人，过他的“神仙般的好日子”。
营长把打老驴头中队的战斗任务交给第五连。
五连连长崔东元，个子不高，面孔瘦削，是川北红军，曾当过红军副营长，有丰富的实战经验，是个智勇双全的基层指挥员。最大的嗜好是爱吃红辣椒，就像有人爱抽烟一样。平常，他叫通信员给他背一包干辣椒，真解馋，真过瘾。此刻，崔东元带着他的连队，在灰蒙蒙的星光下轻装前进，走在二营部队的前面。
楚大明要求五连绕过村庄，专走小路，脚前掌先落地，再放平脚底板，既无声又走得快当。七十多里的路程，拂晓前就悄无声息地到达。六、七、八连包围村庄后，转向对阜城警戒，由八连连长苟正银统一指挥。楚大明和崔东元带领五连直扑村中，在抗日村政府的帮助下，迅速包围了敌人居住的院落，排长冯占武发现伪军的两个哨兵。
“抓个活的来！”营长轻声下令。
连长崔东元和一排长冯占武各带一个小组从翼侧摸过去，按照战前训练的捕俘动作，从敌哨兵背后扑上去，搂脖、塞嘴、夺枪、警告、带走。动作麻利，没费多大劲，敌哨兵便成为俘虏。经楚大明简短审讯并交代我军俘虏政策后，在俘虏的引导下，楚大明指挥一班去抓敌中队长老驴头，崔东元全连去攻击伪军营房。
这是一家颇为阔绰的地主大院，高大的门楼，大门紧闭，高高的院墙有两人来高，一班搭人梯翻越砖砌的围墙，战士何殿中垫底。楚大明刚刚要上，被俘虏拉一下说：“院里有狗！”
楚大明问有几只？回答是两只。“不怕！”楚大明踏上战士的肩膀稳稳上升，他扒住墙头，嗖的一声纵身下墙。两条恶狗扑来，他马上投去狗食，堵住了狗嘴，一班长上来又梭下去，悄然打开黑色的大门。伪军士兵带领一班绕过地主住房，穿过一个花园的假山园门，来到后院。这里有老驴头的一个马弁班警卫，这些都是一批花天酒地的铁杆汉奸。
“全部消灭，一个不留！”营长对一班长下达命令并交代打法。
俘虏为楚大明和一班长指了指老驴头的住房和马弁班的宿舍，并指出：中队长门口的哨兵是个假人，内设机关，要小心！
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快亮了。
楚大明像跳跃高栏的运动员，一个箭步身体嗖的一声从窗户进入房间，把桌上的烟枪、油灯、镜子、杯子哗啦啦地撞到地下摔碎，罗纹蚊帐中正在享受美梦的老驴头，骤然地被惊醒，一边伸手从枕头下边取枪一边高喊：
“谁？”“你八爷！”还没有等到老驴头的手枪打开保险，楚大明左手用电棒照着伪军中队长的秃脑袋，右手扣动击发机，吧吧两枪打得老驴头脑袋开瓢，脑浆飞溅。一个下贱婆娘惊叫着赤身站起，楚大明也给了一枪把她打倒，这时，他发现何殿中站在旁边。他说：“把武器弹药收走。”说完跳出窗去，看到一班长葛春普指挥战士们向敌马弁班房内投手榴弹，他高喊：
“干得好！”在这些家伙们还未醒过来时已被击毙。
连长崔东元听见营长那边打响，便命令赵保山排向小营房攻击，他指挥一排、二排向敌大营房攻击。二班战士抬起一根长木头，对准伪军住房窗户猛撞，哗啦一下窗子破碎，出现一个大洞。连长命令战士向房内投弹，直炸得伪军要求八爷饶命，高喊“我们投降！”才停止投弹，要俘虏举手出来站队。
赵保山指挥三排向小营房前进时，正遇到一个伪军出来解手，看见八路军上来，连忙扭头进门高喊：“八路军来了……”
正要关门，被三排突入房内，赵保山开枪打死这个士兵，全班战士的刺刀逼在敌人面前。
“举起手来，谁动打死谁！”敌一个排全部缴枪投降。
营长楚大明带一班向敌营房前进，迎面遇到十多个漏网之敌，他举枪击毙两人，何殿中高喊：“八路军楚司令的队伍来了！缴枪吧！”俘敌12人。
战斗结束，五连无一人伤亡，毙伤敌34人，俘敌67人，缴获轻机枪一挺，步枪70余支，子弹万余发。
二营把粮食分给贫苦群众，用马拉车装上军用物资撤离战场。
二营部队连续作战，远程奔袭隆化镇，六连歼敌“皇协军”一个中队，无一伤亡。接着，配合团主力攻打藁城、衡水、阜城，歼敌一部。
营教导员、连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学习归来，他们以沉重的心情讲了冀南军民面对的严峻形势。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公然投降日寇，充当伪南京傀儡政府首领。日寇在正面战场打败了国民党几百万军队，长驱直入地侵占了大半个中国。大批国民党军一变成为“曲线救国”的“皇协军”。他们服装未变，就是在帽徽的青天白口四周加了个红圈，由蒋军变为“汪军”，曾在冀南成为八路军“友军”的国民党第十集团军总司令石友三也秘密从天津请来日军头目吉田大佐充当他的顾问。在日伪军的策动下，原来接受八路军改编的游杂部队及其头目，相继发生多起投降日寇的事件。日寇对国民党蒋介石的战略由军事打击为主转变为政治诱降为主。
投降协议，成为当前的主要危险。
华北日军迅猛增加，日蒋合流正对八路军形成夹击之势。
12月29日，团长兼政委卜盛光召见楚大明交代任务。我团副团长赵牛旦只身逃跑投敌，现在担任赵县南关镇镇长。东纵司令员陈再道、政治委员刘志坚命令我团去人宰了他。这个任务交给你去完成。要干得漂亮，速去速回。
副团长赵牛旦的投敌当汉奸是蓄谋已久的。他对由司令兼团长降为副团长耿耿于怀，闷闷不乐；他对八路军的艰苦生活无法习惯，没有鸡鸭鱼肉酒，饭难下咽；他对日本人给他的委任状，至今仍在部队保卫部门手中是块心病；他朝思暮想重温荣华富贵的生活。当他上个月请假回乡探亲时，和日本人豢养的赵县县长赵四爷联系上，悄悄杀死跟他去的警卫员，星夜赶到县城投奔日寇。鬼子鉴于他是光杆一人过来，只给他一个小小的镇长当，他恢复花天酒地的口子，已使他感到满足。
楚大明受命后去找及振江，问他这个任务怎么完成？及振江要求前往侦察，营长批准。
及振江提出几种作战方案，都被楚大明否定。因为他已有一个简便易行的作战计划。
1939年元月2日，楚大明、及振江、赵桂海三人换上便衣，骑上三匹快马向赵县南关奔驰。天擦黑的时候，接近南关，赵桂海把三匹马寄放在村边的一家老乡院子里。
兵不厌诈。
及振江只身进入赵牛旦镇长的宅邸，以老马弁的关系怀旧攀亲，表示愿意带一个步兵连187人投靠镇长。因晚饭后赵牛旦要抽两口提精神，还有女人为他捶腰捶腿的健身活动，就要他们三个马弁先议个投诚方案。及振江被三个马弁相邀到街上东来顺饭店喝几盅。这正是及振江求之不得的。
楚大明看到他们三个人进入饭店，便急步潜入赵牛旦院里，隐蔽地到达上房(北屋)，他看见几个女人为赵牛旦捶背、烧泡、递茶，镇长肥胖的脸上喜笑颜开。他走上前去说：
“小民楚大明前来慰问镇长大人。”说完把一个红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露出三颗手榴弹，吓得几个女人尖叫起来。
楚大明掏出手枪高喊：“不准动，谁动打死谁！”
“楚大明，你不要在这里撒野。这是赵县城，不是东纵独立团，你要开枪就是自找死路。放下武器我放你一条生路！”赵牛旦有日本人撑腰，并无惧色。
“我代表赵县抗日人民政府和人民群众，判处赵牛旦死刑，立即执行！”楚大明跳上炕头，用一把短刀插进赵牛旦的心脏，只见他蹬腿翻眼，一命呜呼。几个女人早吓得瘫在地上。楚大明拔刀夺门而出，把门锁上，扬长而去。
在南关街上，楚大明来到东来顺饭店，看到三个人围在一张方桌上边吃边喝，猜谜划拳，开朗大笑。
楚大明给门外赵桂海交代后，大步闯入饭店。边走边说：
“及振江，你竟敢与两个汉奸为伍，该当何罪？”
三人看到来人是楚大明，悚然惊呆。但又马上恢复平静。
“楚大明，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你识相点！”一个马弁说。
“你已死到临头，只有活着进来死着出去！”另一个马弁威胁说。
“我是专门来惩办汉奸的！”说这话时，楚大明两手空无一物。
“我们先惩办了你！”两个马弁掏枪。
“来人哪！”楚大明边对外高喊，边把手伸入口袋。
门上玻璃突然破碎，一股冷风吹来。
“同志们，跟我冲！”赵桂海高喊。
就在两个马弁扭头看时，楚大明、及振江的尖刀各向身旁的马弁刺去，结束了他俩的狗命。
“撤！”
跑出南关，飞马在夜色中。
赵县警备司令岗村听到赵牛旦之死，吃了一惊。独立团团长卜盛光夸奖：干得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