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啸勇就住在茶社杂物间里。茶社的檐廊用木柱支撑,绕到荷花池方向后,有一条窄窄的水泥路向下,是茶社的操作间。有一间小厨房,专门为客人烧煲仔饭;有一个卫生间,紧挨着卫生间的就是杂物。
袁啸勇住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了废旧的桌椅,木板,破电磁炉,废烧水器,空中挂着各种各色的衣物。角落里用红砖垒着,上面垫着木板,有床被和毯子,枕头很干净。
他给我找一张小凳,仔细擦干净让我坐下,他自己一屁股坐在床上。尽管是白天,屋子里很暗,没有窗户。
袁啸勇点了一只蜡烛。
你一直在这儿住吗?我问。
是,他说,马小蝉一开茶社我就来了,帮她搭建,砌砖,装修,这是我帮忙一点点搭建起来的。
那你怎么生活?这么多年怎么过?我问。
上午我去贩碟子,他说,贩完碟子,在外面小摊上吃完中饭,下午过来帮她处理杂事,晚上当个夜间保安吧,安全上总有些不放心。
他点一颗烟给我,我看了一看牌子,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包好烟,他凑上来看看牌子,说,你这烟,是好烟。
其实不用准备,不用改装汽车喇叭,一切都不用。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当年强悍的袁啸勇。
我读大学和研究生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听人说过,说袁啸勇贩碟子发了,发到什么程度?曾经一度,他成了整个古襄阳城最大的音像商。他的门面买在城区最热闹的长虹大市场里面,全市十个县区,每个县区都有他的流水下线。他有比别人更快的信息和更便捷的进货渠道,广州、深圳和武汉,都有和他极要好的上线朋友,打一个电话,可以不交一分订金,不要任何手续直接把货发到古襄阳城。像有些紧俏片,刘德华的《爱情命运号》,郑伊健的《决战紫禁之巅》,货到的时候,会有一大群人围在车站,挤着抢货。他们把纸箱搬下来,各人从身上掏出刀片,没有刀片的就用钥匙,哗啦一下了划开纸箱,挑出自己心爱的碟子,然后哗啦啦数钱,朝袁啸勇腰包里塞。
但是每次做大一点,他又收手了,起起伏伏很多次,总是做不到人们预想的顶峰。
你在这个行业没亏过吗?我问。
从来没有,他说。
你有什么诀窍?我说。
找准你的定位,他说,我不贩黄,不做故事片,我只做情感片,我把情感片分在两极,一是青年人的爱情片,二是高品味的有钱阶层情感片。越是高科技,越是忙碌,人们越渴望情感,社会不管怎么高,人的情感其实没变,变化的只是技术而已。我在市场里一走,我立即能感觉出来,哪些已经过时了,哪些永久不会过时,哪些人们正等着要。
为什么不想做大一点?我问。
做大有什么意思?他说,每次要做大的时候,她都出事,我就没心思做了。
出什么事?我说。
结婚刚几年孩子还没有呢,她闹离婚,离婚之后,身无分文,谁接济她?我接济她啊,他说。
再过几年,她下岗失业了,又没钱,谁接济她呢?他说。
到武汉来,一来十年,人生地不熟了,她好不容易拚打到今天,算有了一个茶社,流水经营,哪一步容易呢?他似乎现在还在忧心忡忡。
我们在烛光下沉默了一会儿。烛光暗了一下,他用一根火柴捧去挑烛光,火烛又跳着亮了。
你想女人吗?我突然问。
他双肩收了一个,沉默了一会儿,又轻轻地说,哎,习惯了。
想,还是不想?我笑着说。
一开始想,他说,二十几岁那几年,马小蝉刚结婚那几年,想都想疯了,后来时间长了,慢慢好了。
为什么不和马小蝉结婚?我说。
结婚?他怔了一下,似乎在回想一件遥远的故事,遥远的别人讲的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对,你们现在都单身,这么多年在一起,不结婚真是不可思议,我说。
怎么办呢,她一直无法接受我,他说。
你们就这样一直下去吗?我说。
不知道。他说。
如果马小蝉又结婚怎么办?我说。
他更加惊慌起来,脸色白起来,想站起来一下,又重新坐下去。声音抖抖地说,她又有人了吗?她要和谁结婚?
我说,这是个实际情况,袁啸勇,你想想看,如果你们不结婚,她就有可能和别人结婚,当然你也有可能和别人结婚。
不,不,他摆摆手说,我不会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