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午后,夏日的午后对于这个叫“普通话”的茶社来说,是一段安静得令人质疑的时光,几乎没有一辆车经过,比一天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这种安静的时候,往往会滋长很多情绪。
马小蝉正在煮咖啡。茶社的正中间有一个圆桌,有一张酒吧里调酒师们坐的那种独轴可以四周转动的高椅子。马小蝉坐在高椅子上煮咖啡,当然是用蓝山豆,当然是用上下配套的自滤玻璃过壶,当然是用东湖对面巍巍高耸的磨山的山泉水。看马小蝉煮咖啡是一种享受:她的头发向后高高绾起,像一个日本女人,露出长长的脖子;她永远穿淡紫色的衣服,上面缀满了白色的小花。加水,煮沸,右手画圆一样有规律地搅动,再加水,…这一套动作连贯得如行云流水。马小蝉原来喜欢在人多的时候煮咖啡,惹得几位喝茶的老板给她递名片,并赠她“咖啡西施”的美名之后,她就改在午后这个安静的时段煮咖啡。
我坐在另一张独轴高椅子上,我们隔着煮沸的咖啡壶,隔着一阵阵水汽对望。
我看迷了。
你爱过我吗?马小蝉说。
我的心一动,像被针挑了一下。
马小蝉的脸红了一下,连忙补充一句,说,我是说上学的时候?
四周很安静,东湖的上空,有滑翔机在空中嗡嗡作响。
我点点头。
马小蝉的眼泪朴朴簌簌下来。她从纸巾盒里一张又一张地抽纸擦,很久才擦干。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问。
为什么?我偏着脑壳想。
你的日记本我偷偷看过了,马小蝉笑了一下,说,爱我中华/马到成功/小心翼翼/蝉在树上……
我吃惊地望着她。
毕业告别的当天,照完合影照之后,岳绪英从我们班经常晨跑的南河大桥上纵身跳下。但是没有死成。那天下午有一群游泳训练的人正在桥下戏水,他们看见有人从桥上跳下,急中生智,上面人网拦截,水中有人顶托,把岳绪英救活了。
岳绪英只是受了个轻伤。
但是这件事震惊了县公安局和县中。每年高考之后,都有学生自杀,县中和公安局想了多种办法阻止,结果是防不胜防。
岳绪英救活后,县中的校长亲自找岳绪英谈话。
校长说,你要是认定今年考不上学,明年你再复读一年,我破例答应收你,好不好?
岳绪英很坚定地拒绝了。
校长派人送岳绪英回家,袁啸勇跟着陪同,校方的人把岳绪英交付给岳绪英的家人离开后,袁啸勇留下来了。
岳绪英在家里昏睡了三天,袁啸勇在岳绪英家里住了三天,他和岳绪英的父亲每顿对着小方凳,就着一盘辣椒,一碗黄豆喝散酒,喝得热闹的时候就相互猜拳行令。
岳绪英的父亲说,我女儿说那种话叫什么话?
袁啸勇说,普通话。
岳绪英父亲说,你为什么不说?
袁啸勇说,我学不来。
岳绪英父亲说,难听死了,猪吭一样。
第四天,岳绪英醒了。
岳绪英的父亲是生产小队的队长,是一个健壮的高个男人,他用绳子把岳绪英捆住,用粗麻绳把岳绪英吊在屋梁上,用皮带抽打。袁啸勇不管怎么阻拦,始终拦不住。
岳绪英的父亲边抽打边对岳绪英说,我今天打你,不是因为你成绩不好考不上学,我们祖祖辈辈,都在农村干活,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我今天打你,是你说那种难听的话。
袁啸勇说,叫普通话。
岳绪英的父亲说,孩子,这种话是我们说的吗?我们说的话,祖祖辈辈说的话,多好听!我们为什么说那种话?人说了不属于自己话,就像我们农村里的狗,有一天它不汪汪叫,它变得像猪一样哼哼,它就要死啊,一死一窝啊!孩子,你懂不懂?
岳绪英的父亲对袁啸勇说,你能帮我女儿不说那种普通话吗?
袁啸勇说,我能。
岳绪英的父亲说,好,那你在我家里住下来吧,说话改过来之后,我的女儿就归你了。
但是袁啸勇没有做到。不管他怎么纠正岳绪英,都把她的普通话改不成地方话。岳绪英也努力地改正,但是刚说两句,溜着溜着又成普通话了。
袁啸勇和岳绪英的父亲商量,找了一个关系,把岳绪英弄到小学去当代课老师,当教师的说说普通话还是可以的,这样可以过渡一下,半年一年下来,她自然会说地方话了。
袁啸勇就是在这个时候学会贩磁带的,他整天住在岳绪英家,无所事事,就逛到附近的三线厂矿——红山厂去看,他发现了一个商机,尽管那里的人很有钱,但是文化生活却相对落后,他从县城把磁带买过来卖,很快就出了手,他一发就不可收。
一年后的某一天,岳绪英失踪了,袁啸勇顺着踪迹追到北京,但是他晚了半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岳绪英从长城上纵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