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个世界从接受一句话开始,譬如我马小蝉。在这个煮咖啡的夏日午后,在这个有着令人质疑的安静之后,我接受了一句话。
“我爱你”!
这句话是用襄阳话说出来的?是用武汉话说出的?还是用夹生普通话说的?它是一颗子弹,在空中盘旋飞翔,然后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脑壳。
此后的整个下午我都有点眩晕。这有点不可理喻。杜光辉带着我,我们围着东湖开车,从茶社开到武汉大学,开到风光渔村,又开到磨山植物园。一个中年的事业逐渐成功的男人带着他二十年前暗恋着的女人,眼前清风吹拂、绿树如盖、一望浩淼的湖面,闲谈着闲云野鹤的往事,气氛欢乐而暧昧。我们去逛楚城楚市。沿途有一系列的楚文化典故。譬如“虎乳子文”,譬如“三年不鸣”,譬如春申之乱。凭着当年研究生的底子和多年的工作积累,杜光辉给我当起了导游,不,比一般的导游更深入透彻和精湛。他绘声绘色的解说伴随着我的惊叹和故意幼稚的提问。在讲“虎乳子文”的时候,我问:虎奶能喂人,猪奶能不能喂人?在讲“三年不鸣”的时候,我问:楚庄王三年酒色,把身体搞坏了怎么办?在讲“春申之乱”的时候,我更是惊奇:楚国最后的王位,真是春申君的后代吗?
登楚天台的时候,我爬不动了,杜光辉伸手去拉我。这一拉之后,我的手再没有松开过。登上楚天台,我们相拥着凭栏远眺。东湖正在脚下,武汉尽收眼底,远处似乎伸手可及的,是玉带一般的长江。一阵凉风过来,我侧了一下头,迎接我的,是杜光辉的嘴唇。
我们有了一个饱满的、热烈的、急切的长吻。
我流泪了。
怎么了?杜光辉问我。
没什么,我擦擦泪说。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一个从小就漂亮却一直没有爱情的女人,到中年,遭遇了爱,除了流泪还能做什么呢?
爱对女人来说,是人生的第一把青草。嫩绿,湿润,沁人心脾的青草。二十年前,那时候上大学多么荣耀又是多么困难!好像预订了一样,杜光辉们的那个县连续几届每届只有一个人能正式考入本科!那一个人就是那一届的明星和英雄,供其他人崇拜和景仰!杜光辉就是我梦中的青草。不管什么样的考试,他总是第一名,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那些考题和分数,就像他家里的豆子,摘一把就朝口袋里装。他是我们那一届的明星和英雄,他是怎么学习的啊!
在我们大型企业子弟学校,没有杜光辉这样的人。我们大都知道,毕业以后可以上个技校,或者直接进车间当个工人。上大学和中专干什么呢?到社会上其它单位工作,还不如就在我们本企业,一辈子就这样,我们的同学前景大致一样,仿佛用模具套出来一样。转学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学习和竞争,什么是大学梦,什么是明星和英雄。
转学的第一次考试,我没有考及格,这就是企业学校和地方学校的差距。那天晚上,晚自习后,同学们都回寝室了,我还在教室里伤心。我到讲台附近,把袁啸勇撕乱的那份杜光辉的考卷找到,在灯下粘贴。我很耐心地一片一片用透明胶粘,中间少了几片,我又跑到讲台附近,在蜡烛光照耀下四处寻找,最后在角落里找到。我把杜光辉的试卷粘好,看那上面红红的分数,100分!还有他的名字,带一点点潦草的行书,“杜光辉”三个字。我看着这张试卷发呆,我不明白什么样的脑壳才能考这样的分数。我原来以为只有小学生才能考100分,越往上读越难,分数会越低,现在杜光辉让我明白了,不是这样。
蜡烛跳了一下。我心里也跳了一下。我那一刻爱上他了。我不单崇拜他,而且很想他,想这么一个明星般的人物。蜡烛猛地亮了一下,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匆匆离开了教室。
下山的时候,我坐在副驾上睡熟了。杜光辉用安全带给我系好。薄雾袭上山腰,太阳飘进东湖。下到山底,杜光辉把车停在一棵垂柳下面,背靠磨山,面向东湖。太阳飘在湖面上,然后朝东湖里面缓缓下沉,一寸一寸地下沉,整个湖面彤红彤红的一片,极为壮美。我蜷在副驾上,像婴儿一样熟睡。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后座上,正躺在杜光辉的怀里。我没有吭声,这种感觉安全而踏实,整个世界尽在怀中。我用手环住杜光辉的腰,杜光辉知道我醒了,用手在我的腰上使了使劲。
打破沉默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都快四十岁了,毕竟此前没有过身体接触。两个人都眼睁着看夜东湖,一言不发。
我们开车朝我的家里走。东湖夜间车辆很多,湖边一辆一辆的泊车,大都是观景和谈情的人们。我们没有说话,车里面很安静。我们都明白对方想要的是什么,都朝那个目的地在走。
生活向我们打开了一扇门,只等我们进去,然后,按程序进行。
我们需要设计吗?导引?前奏?做爱?深睡?醒拥?我侧看他一眼,赶紧移开目光;他正佯装集中注意力开车。车灯很亮,城市星星点点,车灯像天上的星星。目的地快到了。
车刚停下,车门就打开了,我们吃一惊。
给我们开门的是袁啸勇!
袁啸勇说,你们到磨山去了?玩得好吗?
我坐在车里,一下子没有了一丝下车的欲望,这个男人,他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令人讨厌。车里面现一阵尴尬,杜光辉和我,我们对望了一眼,仿佛被人捉奸,满面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