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蝉找不到杜光辉了。每次打电话,杜光辉都在外地,襄阳,荆州,长沙,北京。总是在外地。但是马小蝉能很强烈地感觉到他在武汉,很多时候,甚至是一直,他都在身边某个地方,像影子一样盯着她。
仿佛一本摆在书架上的书,被一个人抽出来翻看,看了一气,又放回了原处。但是放不回原处了,书被打开了,里面的生活哗哗啦啦飞出来了。
马小蝉四处寻找杜光辉。她找到汉口他的公司总部,没有找到;她又到施工工地去找。她找到江夏,找到黄陂,在城市的郊区,到处都是这个地产公司的土地。他们在疯狂地买地,占有资源。她穿行在一个一个工地之间,看着一幢一幢被高高吊起的云梯和半截子楼房,看运砂运石头运水泥的车辆在穿梭忙碌。在寻找杜光辉的过程中,马小蝉才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城市的庞大。到处都是奔走匆忙的人。长江大桥一座又一座,但总是堵车。楼房越盖越高,烟囱一般朝天空深处钻探。长江打通了隧道,一群头戴钢盔的人头顶着千年长江步行穿过。奇迹每天都在创造和发生。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朝我们大脑和胸膛里涌。在庞大的城市面前,马小蝉一次又一次迷茫,内心空荡。仿佛一片树叶,凋落的时候,选不到着陆的地方,迟迟悬在低空。
她一直没找到杜光辉。
有一天,晚上,她好像看见杜光辉的车了,她一直吊着追,她从武昌追到长江大桥上,长江大桥堵车了。红红的车灯,像一个一个烂熟的桃子。一片片桃林。整个大桥像红桃子塞满的桃林。下了桥以后马小蝉失去了目标,每个桃子都那么红艳,她找不到了。
她给杜光辉打电话。你在哪里?她问。
我在外地,杜光辉说。
不对,她说,你就在武汉,我刚才看见你的车了。
你看错了,杜光辉说。
马小蝉到“普通话”茶社,她已经很久没来了,这一阵子,生意明显滑落,甚至有些凋零破败的景象。茶社的服务员看见她,都吃了一惊,那些懒懒散散的员工,立即振作起来,挺直腰板走路。马小蝉对每位员工都露了一下笑,然后煮咖啡。她像原来那样,把头发高高盘起来,坐在正中间那把高高的独轴椅子上面,开始煮咖啡。火苗在烧晓,木勺在咖啡壶里面按时针顺序搅动,山泉水倒了三遍,咖啡的气味在茶社飘动。
她觉得咖啡没有原来那么香了,不像原来那样,在空气里,在衣缝和头发间留香,那种苦香,浓郁的苦香味。她问一个服务员,咖啡闻起来怎么没原来香啊?服务员摇摇头,不置可否。她把煮好的一壶咖啡倒掉,重新洗壶,重新加水,重新加入新鲜咖啡,再一次调火煮,木勺怎么搅,香气始终不如原来了。
她在高高的椅子上呆坐,呆了很长时间,她明白了,再也回不到原来了。
她没有办法不想他——杜光辉,那个说着夹生普通话的男人,加水的时候,木勺搅动的时候,火苗升起来的时候,她都会分出神去想他。她没有办法再专心致志了,没有办法再全情倾注到咖啡上了。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变了。
二十年前,马小蝉也有过这样深深地刺痛。变化起源于那次吵架和黑板上的笔仗。那次吵架,真正的胜者是岳绪英,输的人是她马小蝉。其中最大的损失是失去了杜光辉,不单是杜光辉,而是像杜光辉同样的这一类拼命奋斗的同学。
你凭什么说普通话?
袁啸勇这句话像刀片一样,扇了所有像杜光辉这一类同学的耳光,大大伤了他们的自尊心。这和她马小蝉什么关系呢?这话又不是她说出来的!但是,能说和她没有关系吗?
在随后的日子里,马小蝉明显感受到了来自集体的敌意,特别是杜光辉。这位同学们眼中明星般的人物比一般同学更加敏感和自尊。杜光辉原先见到马小蝉,装着没看见,但总是用余光去看她,这种眼光会充满暖意,贴在身上,如一颗温暖的太阳。但是从那以后,马小蝉再也感受不到那颗温暖的太阳,每次碰到,双目对望,两股寒流冷剑般刺过来。
杜光辉没有接电话。
马小蝉把电话捏在手上,它是一只黑色的小手机,精美小巧的诺基亚,但是此刻,它却像一只手雷,一只黑色的手雷。马小蝉恨不得把扔出去引爆了,让它炸开才好。
炸谁呢?
炸杜光辉吗?是,似乎又不是。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她总是很高考,很学校,她让袁啸勇去学董存瑞,炸那个鸟学校,那还有目标。但是现在,东湖,大街,楼房,谁是目标?杜光辉是不是目标?似乎都不是。她失去了目标,似乎最应该炸的是她马小蝉自己。
马小蝉觉得身上什么地方跳了一下,她从独轴高椅子上缓缓地下来,她觉得身上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怔了一下,马上明白了。
马小蝉开车到药店买了一张试纸,又迅速开车回到茶社,她在厕所里尿了一下,把试纸举到太阳光下面研究。
她屏住呼吸。试纸的颜色慢慢展开了,其实不用试纸,通过体温和身体的变化她早有预感了。
她再一次拨打杜光辉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外面起了一点微风,鸟语林的树叶传来扑扑簌簌的声音,东湖上面的帆船在摇曳,茶社冷清,四周一片辽阔。马小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山呼海啸一般。
我怀孕了!马小蝉给杜光辉发了一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