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的八卦路音像市场进货。
深圳罗湖区八卦路的音像市场,应该说是全国最有影响也最庞杂的音像市场。你走在这个市场,仿佛走进了诸葛亮布的八卦阵法,你会迷失方向,不知道生门和死门。有时候走了很久,你又走回原处。到处是人流和音像物流,人混在里面,仿佛一只小虾面对宽阔的大河。摊主们和顾客,一个一个面带焦灼,好像大家后面有一堆火阵在追赶,随时都准备拔腿就跑。
众人后面的确有一堆火,这一堆火就是网络音像传播。
网络来了。昨天还刚刚在美国获了奖的《色·戒》,今天在网络上已经传播开了。我有一个朋友,一口气进了二十万的《色·戒》,但是没有几天,就找我求救,他原来准备十天至少赚十万,结果十天却亏了十万。
进什么货,每次都考验我的眼光。
我这回决定进一些高价位高清晰度的经典老片。三个死去的电影人的杰作。《罗马假日》,《窈窕淑女》,《直到永远》,这是前不久才逝去的世界级明星奥黛丽·赫本的经典名作。她的美丽和善良曾经影响着中国的一代影迷。怎么形容她呢?会走路的梦,电影史上永远的纯真,落入凡间的圣女,乐于助人的精灵……这些都不足以形容她。我们欣赏一下她的原话:“魅力的双唇,在于亲切友善的语言;可爱的眼睛,善于探寻别人的优点;得到苗条的身材,请与饥饿的人分享你的食物;美丽的秀发,在于每天有孩子的手指穿过它;优雅的姿态,来源于与知识同行而不是独行……”但是这位美丽善良的天使却悄然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深深热爱着的世界和芸芸众生。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我一整下午呆在房间里出不来,晚上我跑去找几个影迷朋友,他们也刚刚得知奥黛丽·赫本去世的消息。我们相约着到酒馆喝酒,我们唱着《窈窕淑女》里那永远属于穷人的快乐歌曲《我可以整晚地跳舞》,我们边唱边敲桌子和盘子,我们拿着啤酒瓶子当话筒边歌边跳,直到泪流满面,酩酊大醉。
《姿三四郎》,《罗生门》,《梦》,这是世界级大师,伟大的导演黑泽明的作品。他的很多作品渗透着喜庆的美丽的死亡气息。风和日丽的日子,来访者来到一个美丽的村庄,小溪的两边绽放着各色花朵,一座小桥,盛装的村民载歌载舞,一路走来,五光十色,欢快异常。来访者问水车边的老者:“是什么节日?”老者说:“是出殡的。你奇怪吗?其实出殡是应该庆祝的,一个人很好地生活,很好的劳动,辛苦了一辈子,他死了,人们就向他祝贺。”这是黑泽明80岁的时候执导的《梦》里最后一段。我们看了之后,心里想什么呢?笑着离开人生,活着好好珍惜,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哦,今年伟大的黑泽明离开我们十周年了!有多少影迷在追忆他?他的那些伟大的作品,永远不死的作品,到哪里去寻找呢?
找到这些光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上游碟商们要么残缺不全,要么根本没有。他们没想到我这一次走这条路,家庭珍藏版。我不去进最流行的《色·戒》,不去进贺岁片《集结号》,我进十多年前流行的黑泽明和奥黛丽·赫本。我这一次就这么选择。
还有另外一个人的作品,他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只有28岁,但是前不久,他突然离开了我们。他的名字叫希斯·莱杰。大家可能立即明白了,他就是演《断臂山》的那个家伙。全世界的禁忌话题——同性恋,被他演绎得美丽而迷人。按导演布赖恩-海而格兰德说法,像他这样的家伙每50年才能出现一个。《断臂山》里他塑造的外强内弱并饱受情感折磨的牛仔——恩尼斯·戴尔玛的形象征服了亿万观众。他吸毒而亡。这是真的吗?在汉口最繁华的循礼门江汉路一带,每到周末,都有同性恋在一起聚合,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手挽手,肩并肩。我们的城市现在有了巨大的包容性,一个男人该爱女人,一个女人该爱男人,但是他(她)就不去爱异性,他(她)的身体和心灵都让他(她)去爱同性,你怎么办?宽容一下,让他(她)们去吧!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城市和人民。莱杰死后,震惊了他们。消息出来当天,他们集体配黑纱,在江汉路一带举行了哀葬仪式。我进了莱杰用年轻有天份的生命拍摄的几部片子《汗水》,《黑岩》,《对面的恶女看过来》,当然还有《断臂山》,我的目标客户很清晰,就是他(她)们,那一类人。
货发完了。
离晚上还有些早,太阳有一些潮湿,好像沾上了这座海边城市的潮气。我坐在烂糟糟的音像市场角落的一个小吃摊上吃肠粉。我很不习惯这座开放城市,也不喜欢广州,可能不喜欢一切海边城市。整个城市充满着一种味道,一种腥腥的,甜甜的,腻腻的味道,像水果市场,甜香的表面里隐藏着腐烂的味道,一股甜臭味。有一回,我突然吃到一种水果,那种臭味熏得我蹲在地上呕吐,人们告诉我那只水果叫榴莲。榴莲,深圳市就像是一只榴莲。
这个城市唯一能让我吃的就是肠粉,像柔软淡滑,一只条盘,肠粉,外加几棵青菜,一大碗汤。
有几个人在附近算命。不是周易八卦和白胡子老头,而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妇在试验篷里用外国的题目做心里测试。我走进了她的试验篷。
测试先从数字开始,过了很多关之后,少妇让我把眼睛闭上。
想像一个场面,宽阔的大海,少妇说。
我闭上眼睛,与天人接壤的一面宽阔平静的大海。
海上面有一只船,少妇说。
我脑壳里多一只船。
你在船上,少妇说。
我到了大海中间,船上面。
船上面还有你的父母,爱人,孩子,少妇说。
我说,我没有爱人,也没有孩子,我没有结婚。
少妇愣了一下,问,有你爱的异性吗?
我说,有。
少妇说,那她也在船上。
马小蝉就这样上了船。
少妇说,有兄弟姐妹没有?
我说,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少妇说,他们也上船。
我的哥哥和妹妹也上了船。
起风了,少妇说。
起风了?我说。
风越来越大,少妇说。
我心里抖了一下,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在少妇的指令下,海面上的风越来越大,海浪凶恶,船开始摇晃,继而倾斜。
船舱进水了,船眼看要翻了。
推一个人下去,少妇说。
推一个人?到大海里吗?我问。
是,少妇说。
我呆坐不动。
如果不推一个,全船的人都要沉下去了,你选择哪一个?少妇的语气很冷很硬,不容置疑。
推哪一个进大海?
有救生圈吗?我问。
没有,少妇说。
有其它木板一类的东西吗?我说。
不要抱幻想,少妇说,推下海去,只有一条路,就是沉入海底,死亡。
那我先下去,要死我先死,我说。
你不行,少妇说,你是船长,是舵手,你不能离开,你要算一算,船上六个人,死一个和死六个,哪个划得来?
我的眼泪流出来。你这个狠心的女人!我抽泣着说。
我的淘气不听话但是可爱的妹妹,我的哑巴哥哥,这个终生未要劳作一生的男人,随着风势越来越大,随着海浪越来越恶,随着船越来倾斜,他们都被我推进大海。啊。啊。啊。愿上帝惩罚我,让我早死,让我粉身碎骨,让我死后去喂鲨鱼,愿你们刚好碰上海龙王,住进龙宫,去享受生活。
海风海浪更加凶恶,船好像要裂开了,我的父母抱成一堆,我和马小蝉抱成一堆,马小蝉,她现在缩在我的怀里,颤颤发抖。她喊我,我答应。她一声声尖叫着喊我。我挨着命呼应她。她说,袁啸勇,我要死了吗?我说,你不会死,有我在,你永远不会死?她说那是真的吗?我说那当然是真的。
马小蝉笑了一下,在这汹涌的大海上,在这即将要翻的船上,只有我能看见她笑了,这种满足而安全的笑。
把这个女人推进海里!少妇猛吼一声。
推她?我猛一炸。
为什么要推她?我说。
因为船要翻了,大家都要死了,只有推掉一个,船才稳一点。要不是她,要不是就你父母!
这个貌美的少妇,像一个白骨精一样,她一张口就要死人。
是她下大海还是你父母?她说。
我,我下大海!我说。
我的全身开始冒汗,身子抖个不停。我的头发花白的母亲,她从小爱打我,长大后为我讨老婆,她跑断了腿。我那个教书匠父亲,为了我学打麻将,他和我三次绝交,我从此不再打麻将。他们真的进了大海吗?我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我的脑壳磕在一只砖头上。我睁开眼睛,太阳依旧潮湿,周围依旧潮湿,我看见那美貌少妇的眼睛里,一层层雾气和潮湿。
她在流泪。
这个女人是谁?少妇说,她太幸福了,这道题目我测试了一百多个人,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首先推自己的夫人和情人下海,保留到最后的,只有你一个。
我躺在地上发抖,我看见马小蝉还在船上,在大海里呼救。
我要去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