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请朋友们吃饭,阿龙也来了。阿龙和他弟弟阿虎当年在潜江很威风,后来阿虎在“严打”中坐了牢,阿龙就开了酒楼。阿龙的生意做得很不好,一脸晦气相。马建说,我和燕子到青岛去玩了。众人说,青岛现在怎么样?马建说,青岛变化太大了,武汉三年追不上,潜江不用说,十年都追不上。
阿龙给马建敬酒,说,“秀才”,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敬佩服的人。马建说,阿龙,你扯什么淡。阿龙说,你不信?我佩服你超过佩服毛主席和邓小平。一桌人敲筷子哈哈笑。我看出来了,阿龙想找马建借钱。他的嘴上象抹了蜜,说了一晚上好话。我在桌子下面踩在马建的脚,马建早就会意了。为了不让阿龙开口,我们轮番给阿龙敬酒。
阿龙喝多了。说,“秀才”,你欠我一笔人情。马建说,我欠你什么人情?阿龙说,你小老婆刚到我那里,是光着脚步丫跑去的,是不是?她是我培养出来的人才,被你挖走了。一桌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我第一次听说我还是个人才。阿龙说,你的十只燕子,潜江市和江汉油田谁不知道?你小老婆给你带财运了。
马建说,阿龙,喝酒喝酒,今天酒一喝,你明天就要发财。阿龙说,“秀才”,你说我们俩关系咋样?马建说,那还用说。阿龙说,好到什么程度?马建说,我咋晓得到了什么程度?我未必用尺子去量一量。阿龙说,你晓得什么程度。其他人都说,阿龙,你他妈的又喝醉了。阿龙说,我……我醉了?我没醉,我只要“秀才”一句话。马建说,什么程度?未必共产共妻?阿龙拍了一下双掌,说,对了。孙燕!阿龙喊我,你最有发言权。
整个屋子里很静,众人全都呆住了。阿龙说完后酒猛醒了一半,收口已经来不及了。窗外很黑,屋里灯光象刀锋,在人们脸上刮,每个人脸都刮得血乎乎的。我当然有发言权。我睡的男人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阿龙。屋子里安静得好像一百年那么长,马建慢慢地站起来。众人都喊,秀才!秀才!!马建打开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地喝。喝倒一半,小山一般地向后倒了。
夜里马建翻江倒海地吐,我用盆子接了一遍又一遍。马建吐完了,晃晃悠悠地起床,我去扶他,被他狠抽了一个巴掌。臭婊子,你给我跪下!他说。我吓坏了,没动。他抽出皮带,说,跪不跪?我赶紧给他跪下。他用皮带抽我,痛苦的声音在嗓子里嘶嘶地回旋,你陪阿龙睡没?他嘶着嗓子问。我不吭声。他使劲打。我说,没有。他愣了一下,又开始打,说,你个婊子想骗我?我吃打不过了,我说,睡过了。他又愣了一下,用更大的力气打我。
打着打着,他打累了,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我的肩上背上都有红印子,很疼,但我心里感动了,一个男人,如果不是爱你,他不会哭成这样子,痛苦成这样子。我爬到床面前,说,亲人,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当马行不行?马建摸着我的头,说不出话。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堵得慌,我给他说,给你找个燕子来,怎么样?马建没有反对。来的燕子说,你舍得吗?我当然舍不得,他们在床上响,我的心在旁边雷电一样地响。
早上,马建醒了,出了一身大汗,象从深海里捞出来的。他懵懵地说,燕子,我昨晚干了什么?我说,没干什么。他已经想起来了,很羞愧的样子。他问,我打你了?我没说话。他很怜惜地摸我身上的紫痕,说,以后这个酒店你给我当家吧。
自从马建打了我一顿之后,我们的关系更亲密了一步。马建整天在工地上忙,把整个酒店都交给了我。酒店里上上下下都叫我喊老板娘,喊得我心花怒放。我抽时间到各个酒店去考察,一个一个地观察老板娘们是什么样,什么穿着打扮,什么走路姿势,然后回来模仿。我学会了高声训人,服务员们个个都怕我。我的化妆也变了,原来我把嘴唇涂得很红很红,现在我改成了淡淡的银灰色。
说话是最大的难题。经常在餐馆吃饭的人都是社会上有身份的人,说话怪里怪气,我总在房间听他们说话。他们说邻居是芳邻,他们说同一年出生的人是同根(庚),真有意思,凡事都要拐弯抹角地说。我从不偷拿餐馆里的钱,每天给马建交一次账,他对我很放心。马建说,床上和桌上是截然相反的,床上要越野越好,桌子上要越文明越好。
有一天,来了一桌客人,我们一起端着杯子到包间给客人们敬酒。服务员说,老板和老板娘敬酒来了。客人们都站起来。有位女客人盯住我,好象不相信我是老板娘。众人都一抬脖子喝了,她没动。她问,这是燕归来酒楼吧?马建说,是呀,是呀。女客人没喝,充满疑问地盯着我,眉毛直挑直挑地。她奶奶的,我晓得她的意思,她肯定是马建老婆的朋友,她没想到我成了这里的老板娘。我将目光迎上去,跟她硬碰,她低下头了。我晓得这一天要到来,我们关系这样了,他老婆迟早会知道,都知道我是光着脚丫跑来的,我怕什么,我们农村有句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