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克春在大场面大阶段的故事中还穿插着一些惊险的小插曲。这些小插曲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和趣味性。比如说,在村级企业改制中他带着企业老总们一起到南方学习“苏南模式”,一起关在山庄里开了一个星期的会议;比如说,在村庄改为公司的股份量化过程中,有一个村民对量化的比例不服,提着一坛子煤气要炸掉他家;比如说拆迁过程中的斗智斗勇……
都是真的。
和写村史的马酉采访调查的史实略有不同的是,喻克春的讲述中省略掉了很多东西。譬如,为什么都不当村长他喻克春当上了村长?因为当时他刚从监狱出来,他敢当,别人怕他不怕。他跳出来当村长,上面的街道办还犯了难。但是村级组织是民选的,加上他既然释放出来了,也是一个公民啊,当村长有什么不可以呢,就当上了。再譬如,他一上任那些债主都不敢随便来讨债了,为什么?因为他身边有一群比债主更厉害的青皮狗仔;再譬如,别人拆不下来的房子,他为什么能拆下来?原因还是他身边有一批青皮狗仔。
人的生存状态和人的咳嗽一样,是掩饰不住的。张菊影当过主持人,是见过世面的人,主持过数万人参加的晚会,见过围坐几十人的大酒桌,见过企业家和高官,但是,那都是过去了。电视这个行业,美女如云,几年一个时代,如今,她当年站的舞台,当年坐的酒桌,都换成了另外的年轻漂亮的美女。她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她,为了供孩子在国外读书,她耗尽了所有的家资,四十多岁的人,还要厚着脸皮同那些年轻人去争广告。祸不单行,她最爱的母亲一病不起,骨癌。听喻克春讲故事的这个阶段,她尽量撑着,用自己的优雅对抗喻克春那四处弥漫的实力,但是很快就撑不住了。
张菊影有一辆车,这辆车不过十万元,已经用了几年了,随着母亲病情的加重,她把大房卖了买小房,有时还借钱,但是她始终不卖这辆车。一是拉广告要用;二来,她知道,车代表着人的活动半径,车一卖,她的生活就真正坠入下层了。但是这辆车确实不好看了,有时到大酒店前面停着,自己都不好意思。所以,张菊影就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约朋友赴酒会总把车停在很远的地方,再优雅地走到目的地。
这个细节被喻克春看出来了。
有一回,两个人正在咖啡店里聊天,张菊影接到医院电话,说医疗费用光了,要么就续费,要么就转走。张菊影当时火了,她起身离座,痛斥医院没有职业道德,只认钱不认人。但是有什么用呢?院方反问她,你们电视台,没有钱能播广告吗?
喻克春问,怎么了?
张菊影把情况说了。
喻克春问,要多少钱?
张菊影说,一次要续五万吧,不知撑不撑得过去。
喻克春打电话,让人送来了十万。
张菊影很激动,说,喻村长,喻总,你要我怎么感谢你呢?
马午踩着夕阳的影子朝张菊影母亲住的医院走。夕阳如一件漂在水里的红色的破旧球衣。马午焦急的心情正如这件破旧的红球衣。马午不停地把它朝心底按,但它却倔强地漂上来。
马午约不到张菊影了,这是他恐慌的原因。马午到张菊影家,她不在家。马午赶到张菊影的电视台,也见不到她。电话里,张菊影一直说她忙。在开会,在采访,在给领导汇报工作。再傻的人也知道这里面出问题了。
马午赶到医院,进了张菊影母亲的病房,他的心一下子不慌了。张菊影请了一个护工,但是这个护工为了多挣钱,同时给同楼层的几个人护理,就丢下了好多事情没做。刚好马午愿意做。马午拖地,换水,倒痰盂,把床头花束中的残花摘掉。杂务都干完了,马午就坐在床头,和张菊影的母亲说话。
张菊影的母亲最喜欢听马午说话,尤其喜欢听马午讲神仙传说。马午讲的都是中国的神仙。马午是学文献学的,有一肚子神仙的故事。他讲伏羲是医生,讲黄帝和《黄帝内经》,讲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他讲有史以来的十大中医个个是神仙。实际上,中国古代的神仙、先圣和中医是一体的,中国古代史也是一部中医史。马午讲神仙的时候,张菊影的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每次都会泛出红色,眼睛也会放出光泽,每次讲完后她都会凝神远望。
马午今天给她讲药王爷孙思邈的一段传说。药王爷治病如神,方圆百里受人景仰。但是药王爷有十年看不了病,为什么?不知为什么,怎么精心地看都不行。后来药王爷不行医了,干什么呢?改当木匠。十年后某一天,有一个病人来求他,赖着不走。药王爷说,我当木匠,不行医了。病人说,当木匠也要请您看病。药王爷没法,把刨木头刨出来的木屑花抓一把,说,你非要信我,拿回家煮着喝,这就是药。第二天药王爷正在刨木头,那病人来了,纳头便拜,长跪不起。为什么?原来他回家煮了木屑花一喝,病好了。
张菊影母亲苍白泛灰的脸上,再次泛红,眼睛再次发亮,再次凝神远望。
马午讲完这个故事自己也发呆了。现在怎么没有这么好的医生呢?这是一家专门治癌症肿瘤的医院。病人一来,放疗化疗,然后等待死亡。来一个死一个,活人进来,死人抬走。张菊影的母亲正在等待死亡,她已经放疗化疗结束,头发开始掉,日子只是可以数清的珠子。马午信奉中医。他毕业于历史文献学专业,毕业后很主动地找到中医大学教医古文。他曾经给张菊影的母亲找了一个著名的内科中医,但是内科中医来一看,张菊影的母亲已经放疗化疗了,就放弃了。他认为如果没有放疗化疗,还可一试,放疗化疗后,一切都无用了。
马午发着呆,内心深处那件破旧的红球衣又泛起来了。他开始发慌。他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张菊影发信息。张菊影很久没有回信息,他心里就这么空着,急躁不安。他又发了一条信息,诉说张菊影母亲今天的病状和今天讲的故事,张菊影回了两个字——开会。这两个字让马午心里满足了一下,情绪稳定了一些。
他坐在张菊影母亲相邻的一个病床头想张菊影。这个病房两张床,旁边的病人走了,暂时空了一张床。马午现在满脑子都是张菊影的美好,漂亮,性感,会照顾人。马午一路从农村考学出来,生活粗糙,没有经历过女人的爱抚和温柔,特别是没有经历过性爱。三十九岁的副教授马午在张菊影之前是个处男,张菊影让他灵犀通透,迷恋不已。
马午强行按住心底那件破旧的红球衣,深呼吸了一下,又不停骂自己。他觉得在这种环境,特别是在张菊影的母亲面前想这些,真是羞耻。他抬起头,和张菊影母亲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恐慌被张菊影的母亲捕捉到了。
你们还好吗?张菊影母亲问。
我们……马午迟疑了一下说,好。
儿子——张菊影的母亲喊。
马午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明白张菊影的母亲是在喊自己。他伸手抓住张菊影母亲的手,这只手上的皮好像没有长在手上,是贴上去的,和里面的血肉脱离。或者说,里面已经没有血肉了,皮肤直接贴在骨头上。他眼睛有点湿润,不知是因为张菊影母亲的手,还是因为她喊“儿子”这两个字。
马午每次来,张菊影的母亲都不知如何称呼,女婿吧,还不是;女儿的男朋友?唉,也都是中年人了。儿子——这两个字让马午的心慌安定下来,张菊影母亲的眼里也有了内容。
马午想听张菊影的母亲说点什么,但是很久很久,再没有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