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张菊影来了,马午很激动,他不知道张菊影是来跟他说分手的。张菊影赶到病房,看到这个现场,她开不了口。她现在后悔让马午来照顾自己的母亲,这个局面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开始张菊影和马午都睡在病房里。张菊影很耐心地寻找机会。她多次说喻晓梅如何好,说马午还没结过婚,应该找一个没结过婚的,还说自己年龄大了,不可能生孩子了,用这些话暗示马午,但是马午太专注了,完全听不进她在说些什么。
马午睡在邻床,张菊影睡在母亲脚头。但是张菊影电话不停地响,张菊影起床到走廊上接,一边接一边哭。
张菊影说,儿子,你一定不能回来,一定要挺住。
张菊影的儿子在德国那边,成绩没考及格,被学校除名了,要回国了。
张菊影说,儿子,我为你留学借了四十万,现在你被除名了,你回来,妈的脸朝哪里搁?你说,妈还有脸活吗?
儿子在那边说,不行了,学校给移民局说了,签证也不能再续了。再说,生活费太高了,承受不了。
张菊影焦躁地在走廊来回走动,马午步步不离地在后面跟着她。张菊影说,你都听到了,你说,怎么办?
马午说,快让孩子回来,要么再考出去,要么就在国内。
张菊影说,不行!
张菊影又踱了几步,说,如果回来,那也不能回家,只能待在外面,北京,上海,广州,都行,让他再考!死也要死在国外!电视台那么多人儿女都出去了,他凭什么在国内!?
再回病房,张菊影左右翻身,把母亲折磨得很痛苦。房灯按医院规定关了,张菊影在暗中跟马午商量,和他换个床,要他过来陪母亲睡,自己睡到他的床上去。
马午一边下床往对面摸,一边回想张菊影母亲今天喊的那声“儿子”。是的,他应该过来,陪母亲睡,尽儿子的义务。
张菊影在床上翻身,无法入睡。马午躺在张菊影妈妈的脚头,轻轻缓缓地给她按脚关节,一棵枯树的关节,树皮和树即将分离。他们都盯着天花板。院子里的路灯,走廊上的灯,折射了一点点微弱的光在天花板上。医院门口的马路上,夜间有汽车经过,他们能分辨出大卡车和小汽车,大卡车经过的时候,除了声音,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也跟着抖动。
他们听到张菊影的母亲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原来她也没有睡着。
张菊影母亲夜里呕吐。他们惊慌着起来。张菊影看见母亲吐的全是豆浆。灯光照在白瓷的面盆里,豆浆溅得里外都是。张菊影终于找到了马午的问题,她的火气一下子冒出来。这个马午!又让老太太喝豆浆!他总是劝人喝豆浆。但是,有什么用呢?母亲不正一天一天走向死亡吗?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护工赶来,母亲安定后,张菊影和马午离开病房。
张菊影把这个怒气一直保持到走出病房,一直保持到两个人走在大街上,一直保持到马午的房间里,一直保持到马午抱出被子。
你要跟我做爱吗?张菊影问。
马午抱着被子,莫名其妙。是的,他想做爱。他们此前已经有了偶尔同居的事实,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做完爱之后,是不是又要来一杯豆浆?张菊影问。
这是马午的习惯,必然的,做完爱,一杯豆浆。
有你这样的吗?有你这样的吗?张菊影突然爆发,说,我妈都是要死的人了,你给她喝那些豆浆干什么?你没看见她呕吐了吗?你的豆浆是神仙药吗?
马午这才明白张菊影爆发的原因。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怒气冲冲的张菊影,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妈妈别说吐豆浆,喝牛奶难道就不吐吗?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抱着被子,立在灯光下,不知所措。这是只有张菊影来后他才使用的被子,平时他都放在柜子里,现在看到张菊影发脾气,他拿不准是把被子放回柜子,还是铺到床上,或者说他拿不准张菊影是留下还是会离开。
张菊影发完脾气,也愣住了,搞不清自己想留下还是想离开。
这时候,一个电话让她下决心离开了。
张菊影接到电话,赶到长江边上一家宾馆的咖啡吧陪喻克春喝酒。这家宾馆是喻克春的手笔之一,他们村的土地,一家外资企业的现金,共同投资的,在这座城市很有名气。宾馆四周全是大片大片的垂柳,一楼靠江边是咖啡吧,坐在窗前,可以看见灯光映射在江面上波光闪闪。
两个人都喝白酒。边喝酒边说话。喻克春继续讲故事,讲他的过去。他今天很伤感。张菊影坐在对面,听着,也很伤感。
张菊影很清楚地明白喻克春深夜讲这些是为了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就知道喻克春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当一个观察者,甚至或者说一个配合者,看看这出戏是否自然,是否水到渠成。或者说,她今天,她现在,也的确想喝一场酒。
今天喻克春讲他的童年和少年,讲一个郊区孩子如何受旁边军工厂孩子的欺辱,讲一个农村孩子如何爱听军工厂的人说那种纯正的普通话。
红石桥由四个大队合成,共四支家族,我们这一支,是城市围湖造田的时候,从襄阳、从河南迁来的。我们村子里,大部分人都讲河南话,几十年了,我们说不好城里话,也说不好普通话,喻克春说。
张菊影恍然大悟,怪不得喻克春勉强撑着说的普通话里,有一种浓浓的河南话的味道。
所以我们这一支,不单城里人欺辱我们,村边的军工厂,是造军用服装的,听说是从东北迁过来的,全部说普通话,他们也欺辱我们。我们和他们打架,打了几十年。和谁打?和城里人打,和说普通话的军工厂的人打。喻克春说。
我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喻克春说。
噢,对,你从小的理想是什么?张菊影和喻克春推杯换盏之间问,不是像你这样当个企业老总吗?
不,不,我只想长大后娶个说普通话的老婆,喻克春说。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喻克春说,我从小在军工厂子弟学校借读过一年,那个女老师,长得特别像你;朗读课文,也特别像你。
张菊影按照喻克春的提示开始朗读喻克春所说的那篇课文,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那篇课文:
风啊,你轻些再轻些,
鸟儿啊,你莫吵莫闹
让我们的总理睡个好觉
……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都大口饮酒。
后来,直到事后,张菊影都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包括迈不动步子,包括喻克春抱她到楼上房间,包括喻克春进入她的身体。
她在喻克春的下面突然哭起来。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喻克春嘴巴和身体全部乱动,并没有停住。
你去刷牙,张菊影忽然说。
喻克春跑去刷牙,回来后张菊影仍然感受到他身上的浊味,这种气息一直持续到喻克春完事了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张菊影立即穿上衣服往外跑。
马午在床上抱着和张菊影睡过的那床被子睡着了,他的衣服没有脱掉,被子也没有展开。他以为张菊影只出去一会儿,他一直这么等着张菊影回来。张菊影有马午的钥匙,打开门后的这个场面让张菊影感动。这个男人,这个男孩,是的,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还是个大孩子,在接触张菊影之前他还是个处男,是张菊影教会了他一切。
马午对张菊影的归来惊喜不已,他小心地抻开被子,他们拥抱,他们欢爱。在这场性爱里,张菊影极尽表达,淋漓尽致,其中的多个场面和细节深深嵌入马午的脑海,也成了他日后深刻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