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红色的气球有多种破裂方法,可以充气太足爆破,可以用针戳破,也可以用烟头烫破。马午坐在医院的树荫下面,从树缝里看太阳,现在的太阳就是一只大气球。马午要看着这只太阳是如何破裂的。这只太阳是他的爱情,他的梦,他全部的情感和生活。他要眼看着它是爆裂,是被针戳破,还是被烟头烫破。
马午正准备上楼去照顾张菊影母亲的时候,接到张菊影的信息,叫他不要上去,她要找他谈谈。马午接到这个信息,就知道这只太阳要破了,终于到了破的时候了。
早在这之前,就有各种消息传到他的耳朵,说张菊影和喻克春已经住在一起了,提醒他不要傻傻地每天往医院跑了。其中有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还有他的哥哥马酉。
张菊影一个办公室的同事曾经和张菊影一起骗过马午。前一阵子,马午到电视台找张菊影,说求婚的事,张菊影不见他,推托说忙,马午就一直在下面等。张菊影看着马午在楼下来回踱步,心里急,就让同事下去,编谎说张菊影工作出了错,正挨领导批评。马午就走了。现在,这个同事看不过眼,把实情跟马午说了。
马酉要马午把张菊影臭骂一顿,或者一走了之,但是马午不干。因为张菊影当初让他来帮忙照顾母亲,这是最大的托付,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马酉恨得牙痒痒,但是他说服不了马午。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走了。他临走时对马午说了一句话:从小看大,三岁见老,马午啊马午,我看你是一辈子不长进了。
马酉说这句话是有原因的。当年马酉上中学,马午上小学。有一回,马午学骑自行车,下坡的时候,掌不稳车把,撞在一棵树上,自行车前轮撞变形了,马午的腿也被树杈豁开一个口子。天已经黑了,他躺在地上,马酉来了。马酉要背马午回去,马午不干,原因是邻居的一个同学当时看见马午受伤,说让他等着,他马上带医生来。马酉告诉马午,刚才在家门口看见了那个同学,他正端着碗吃面条呢。
马午不信。马酉怎么描述怎么哄他他都听不进去,一定要坚持在原地等那个同学。那时候,在鄂西他们老家那个乡镇,全镇只有一部摇把子电话,不可能打电话叫人。怎么办呢?马酉说,你难道要我跑回去找那个同学吗?
马酉说服不了马午,只好陪他守在原地。天越来越黑,马酉和马午也越来越怕。兄弟两人没等来马午班上的同学,却等来了一头野猪。野猪横冲直撞过来,马酉赶紧把马午推到树丫上,自己却差点没上去,险些被野猪咬伤。后来马午睡着了,马酉背上马午,找到那位同学家里,马午这才相信了马酉的话。那天夜里,躺在床上,马午问马酉,哥,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马酉想了一下,说,你做对了。
马午没有等到张菊影的出现。其实张菊影就在不远的地方,只不过她现在换车了,马午不认识她的车。马午看不见她,她却一直看着马午。她实在无法下去,无法当面给马午开这个口。
但是最后马午等不住,要上楼去了。如果他一上楼,照例会忙开,给张菊影的母亲拖地,倒水,倒痰盂,然后给她讲故事。张菊影看看不行了,咬咬牙,再次给马午发了一个信息。她把马午的这只太阳戳破了。
马午看到信息,一下子上不动楼了。他想坚持上去,再忙碌一次,或者给张菊影的母亲,那个喊他“儿子”的人,告别一下,但是走不动了。他感觉到了,张菊影就在周围,就在不远处的哪辆车里目视着自己。他命令自己回去,坚持走回去。
一个大男人,一个大热天,顶着一床被子在公交车上穿行,那一定是有什么毛病。是的,马午现在出了毛病。肥胖而高大的马午,戴眼镜的光头马午,在大热天的正午,顶着一床被子上了公交车。
公交车司机问,你干什么的?
马午说,我坐车的。
有谁规定坐车不能顶着被子呢?
马午坐着30路,从起点坐到终点,一个多小时,每走一站,乘客们都纷纷侧目,以为遇上了神经病。本来车厢非常拥挤,但是马午的周围,却空出空荡荡的几个座位。
大家都以为遇到了神经病。
马午旁若无人。从30路下,上596路,后来随想随下,如入无人之境。
马午用这种方式来抵御内心的煎熬。
因为张菊影跟他分手了。
因为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
张菊影选择了喻克春,立刻有了大房,有了好车,选择马午能有什么呢?
但是马午无法接受。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本能地抱着被子出门,他原本想把这床见证他们爱情、幸福的被子在门口烧掉,但是准备烧的时候,他似乎在被子里看见了张菊影的影子,看见了她的笑容,看见了她的媚态,看见了她无尽的风情,他下不了手。
他莫名其妙就上了车,上了车,他却不知道朝哪里走。
马午坐在车上,外面阳光灼热。车上人群拥挤,闷热不堪,马午也满头大汗。但是没人知道,马午虽然满头大汗,内心却很冷,从头顶一直冷到脚跟。寒意像电击一样,波浪式地在他全身、在他全身的血管里窜动。他需要顶着被子,因为他感到寒冷。
快四十岁的马午教授至今没有结婚,这不是他的错。顶着被子在大热天抵抗“寒冷”,是他的错吗?
他这样“寒冷”的经历,曾经有过几次。
高中三年级的时候,马午就爱上了一位女同学,这位女同学是老家一家三线厂矿的子弟。马午考上大学到省城,那位女同学却落选了,又复读一年。在那一年里,马午每个星期坐五个小时火车往回跑,回去鼓励她,辅导她。在很多个周末,很多个夜晚,马午辅导她的时候,女生的母亲都感动不已,很多次发自肺腑地说,要是她明年也考上大学,你们将来就好了,一生就这样好。第二年,女生大学是考上了,但是马午的爱情却没长久。一年后,马午去西安的一所大学,看到的却是女朋友和另外一个人在校园的林荫道拥吻。马午记得那一次,从校园中心往外走,不知道怎么走出了校门。每走一步,他都要拢一下身上的衣服,总觉得身上的衣服不是衣服,总觉得他是裸身在寒风中行走。
那一次“寒冷”让马午一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没有再谈恋爱。
马午再次恋爱是参加工作以后,他爱上的是自己的学生。马午副教授当时还不是副教授,他只是一个讲师,但是他讲课已经在学校里很有名,开讲座的时候,阶梯教室内外都挤满了人。马午每次讲课,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追随他。马午享受这种崇拜,并很快被俘虏,坠入爱河。为了这个学生毕业能留在省城,马午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
女学生工作一段时间后,联系越来越少。感觉不对劲的马午去她办公室看她,她却当着众人的面,介绍马午是她的老师。很快马午就了解到了,她正在同另一个人恋爱,并且问周围所有的人,都说她坚称自己从没谈过恋爱。两人分手是在一个冬天的中午,女生在办公室正式向他宣布分手。办公室中间有一个火盆,谈话在烤火中进行。女生拨弄着炭火,马午也拨弄着炭火。但是每拨弄一下,马午就“寒冷”一下。马午穿着灰色的羽绒服。马午穿着这件灰色的羽绒服曾经在雪地里拥抱过女生,女生也曾经要把自己的身子给他。但是马午没行动。这件见证他们爱情的羽绒服现在却见证了他们的分手和“寒冷”。马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烤着炭火,却觉得冷,外面热,里面冷,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块塞在羽绒服内,让他阵阵发抖。
两次“寒冷”之后,马午过了三十,成大龄青年了。
大龄青年马午向往爱情,希望有一个稳定的家。他参加过很多大龄青年相亲会,终于相中一个。对方是一家大型钢铁央企的女职工,也快三十岁了,急于结婚。这是马午离婚姻最近的一次,两个人把钱都凑一起了,买了冰箱,买了大彩电,买了能在客厅四处转动的新潮沙发。但是女职工最后提出的条件是他不能再带他的侄儿——已经被诊断出患有自闭症的马轩。
他的生母不带,他的养母也不带,凭什么你这个叔叔要带?女职工说。
马午和她分手那一天正带着不能说话的马轩。当时秋风渐起,江面开阔,江边大片的芦苇一夜白头。从不和外人产生感情、天生有病的马轩缠住马午,亲热不已。马午和女职工分手了,身上“寒冷”,坐在开阔的江边,望着满眼的白芦苇,起不来身。马轩在一旁紧紧地偎住他的身子。
马午想流泪,流不出来。
很久了,马午对马轩说,她们不要安扣儿了,你要安扣儿吗?
马轩不规则地说,安扣儿好。
马午就这样顶着被子从中午转到傍晚。到了傍晚,公交车开到他侄儿马轩的学校附近,他突然清醒了。
清醒之后的马午,把被子从头上移到怀里,下了公交,一步一步朝马酉租的房子走。
马酉正在炒菜,马轩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指头,夕阳从挂满衣物的小窗子泻进来。马午抱着被子在一片一片破碎的阳光下走进来了。
你怎么了?马酉侧过头,看着马午,惊奇地问。
马午的被子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