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角的绿地开发项目处于海滨风景保护区,海州市人大并不同意将这块堪称“城市之肺”的绿地调整为房地产开发。但是,杜天青点名批评说:“人大也要考虑经济发展,要引进世界五百强,增加海州市的税收。”
2011年8月8日下午,海州市委秘书长受托与若小安洽谈,并于一周后签订合作框架协议。项目原本以高创股份之名义开发,但最终落到了汪建坤名下的弘毅房地产有限公司,且未经过“招拍挂”取得用地。
这次,杜天青又批示说:“高创、弘毅都无所谓,关键是要动起来。”接着,高创集团出具的证明北京弘毅房地产公司系高创战略合作伙伴的函件,很快就按照杜天青的意思办理妥当了。
随后,在这个问题上,“办事不力”的海州国土局长,再次受到杜天青的责难和批评。他在一个内部会议上对局长发火,说:“你要不听我的,我就治你。”不久之后,此人就被调走了,而接替国土局长一职的是新上任的海州市副市长张一鸣,他终于再次被杜天青招致麾下,而且身兼要职,级别也从原来的正处级一跃成为正厅级。
官场历来如此。就拿明朝内阁首辅张居正来说,他生前威权熏天,一言九鼎。当时,反对张居正就是反对朝廷。用现在的话说,反对张居正就是反对中央。张居正的话就是真理。他说这个人好,不管多坏,就是好人;他说这个人坏,不管多好,就是坏人。他要干的事,不管对错,都是对的,谁要说不对,马上就有小鞋穿。他不想干的事,哪怕法律明确规定必须要干的,照样可以不干。谁要说他应该干,那就立即叫他滚蛋。
可是,张居正死后仅仅半年,风向就变了。张居正认为的好人,立即就成了坏人;张居正恨之入骨的“坏人”,摇身一变就成了好人。
是非标准在哪里?就是一个权字而已。权力,只有权力,才是标准,才是力量,才是真理。
这一年夏天,杜天青就借着“权力”二字,在很短的时间内提拔了很多干部,培养了自己的亲信。下面虽有怨言,之后也渐渐接受了他的强硬作风。
这一年夏天,若小安也成功地为汪建坤揽得丰饶角61800平方米的土地开发权,但汪老板并未留下开发,而是转让给高创股份集团和海州城建集团,从中获利人民币1.87亿元。
举手之间,1.87亿元如探囊取物。
同期运作的还有海州城郊的污水处理厂项目。按照杜天青指示,这个总投资超过三亿元的海州最大污水处理工程,最终采取TOT运作模式,即“移交-经营-移交”方式,由高创股份,以及海州开发投资有限公司等成立合资公司,注册资本8700万元,其中高创股份持股60%,而小宝作为第一法人的海州开发投资有限公司持股35%。公司于2011年10月1日正式运营。
而在这个项目中作为联系人的若小安,因帮助高创股份在海州投资建成了污水处理厂,而获得高创支付的咨询费118万元。
为了往来方便,市委秘书长又在杜天青的指示下,负责协调将鱼肠路一号别墅和湛泸路八号别墅“转让”给若小安,参考价是十年前海州市“东部指挥部”关于出售海滨风景区15幢别墅的平均价。
东部指挥部成立于2001年。当时,海州市委市政府曾考虑东迁,这与杜天青主政期间往西发展的思路相悖,所以后来出售海滨别墅的计划被搁置,而当时别墅均价为1.1万元/平方米,十年无差价。
后来,这一批海滨别墅正式申报成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海州直管疗养用房屋,持有其产权的海州房产置业集团有限公司,由海州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姜吉山兼任总经理。姜局长对市委秘书长提出的“可以比东部指挥部销售别墅的平均售价还低的价格”,存在异议,想找杜天青当面汇报,但被拒绝了。没过几天,副市长张一鸣亲自出面,与姜局长商量,想取个中间价。
实际上,随着海滨风景区保护范围的圈定,这些文物别墅均不可做产权转让。如果非要以现在的市场价出售的,杜天青指定的这两栋别墅,任何一栋都逾亿元了,而十年前的最低测算价也达到了每栋2470万元。
张一鸣刚到海州就遇到一桩棘手的差事,市委市政府的人都知道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局长姜吉山,是个“刺头”,事事较真。可惜他平日做事严谨自持,很难捉到他的痛脚,杜天青一时也拿此人没辙。
如今的形势是,杜天青身为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威权之下,本地监督环节逐一脱落,莫未能挡。却偏偏还有个姜吉山,试图螳臂当车。
周末在北京上课的时候,张一鸣把自己的烦恼,都跟若小安讲了。说到底,他也是在为她办事。
今晚,那群EMBA同学又搞饭局,若小安和张一鸣以明天还要上课为由,推托掉邀约,躲了出来。两个人也没去别处,只在头发胡同,若小安的四合院里小聚。晚饭是由保姆做的,按照若小安的吩咐,以清淡为主,瑶柱白果粥、芥蓝炒腊肉、腌仔姜、鸡丝脆豆皮,外加一碟子六必居的酱菜。
自打若小安买下这宅子后,张一鸣还是第一次造访。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一棵枣树,还有一些凤仙花和草茉莉。
“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张一鸣忽然背诵起鲁迅的散文来,发现这个学财会的男人还爱文学,于若小安而言,也是头一遭。
“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一手。”若小安笑着说。
“做副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一鸣笑道,“我拜过的佛,不止杜天青这一尊。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喜好,有人爱下棋,有人爱钓鱼,有人爱高尔夫,我都得陪着,不要求自己都精,但至少得熟练。”
“怎样才算熟练?”
“能够输得不着痕迹,最重要就是要让领导高兴。”
“对上你确实有一套。”若小安说话只说半截,另外一层意思不说张一鸣也懂,他现在就是不知该怎么对付他下头的姜吉山,“可话又说回来,杜书记未必就这么好哄。”
张一鸣听罢顿足大笑道:“小安啊小安,你不愧是若小安。”
若小安轻笑道:“又装疯。”
张一鸣接话道:“我哪里敢在你面前装疯卖傻。说实话吧,在杜天青手下混了那么多年,哪天不是战战兢兢?后来他上调到海州任市长,临走时顺手提拔了我一把,把我扶到财政局长的位子上,这一点,我确实感激,不过也是我跟随他那么多年,鞍前马后、没白天没黑夜地忙,应得的。在那之前,我半点好处都没捞着。他杜天青是什么人,门槛不要太精哦!我还没见过谁能从他碗里分走一杯羹。不可能的事!他就是个吃独食的!”
“现在海州的那些大小官员,可没少沾你们杜书记的光。”
“是,不过那也是他吃撑了剩下的一点残羹。这个便宜我可不敢捡,还是让别人去捞吧。”
“你倒想得开。”
“有什么想不开的?”张一鸣笑着说,“你别小瞧我这样儿,别人还真学不来。怎么学,只办事不拿钱的傻子,谁要学?”
“没人敢小瞧你。”若小安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杜天青不是那么容易相信人的。”
“您火眼金睛!”张一鸣又大笑起来,“说真的,当初你挤走周子琳那一招,我真是佩服。从堡垒里面攻破,哈,高招!不过,杜天青向来对手底下的人不放心,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都希望他们斗起来,围着他一个人斗,斗得越凶他才越放心。这样,每一个人的力量都被其他人分散且钳制,没有任何一股力量能与他抗衡,他独坐上首,才踏实。”
若小安轻轻念叨张一鸣的那句话:只办事不拿钱,这样的傻子谁要学?她轻轻笑起来,面前这个男人,她没有信错,果然也是个神人。
晚饭用罢,保姆收拾了桌子,又沏了茶,摆上了几盘水果小吃。
新鲜运到的香蕉,颜色亮黄,拿在手里也很坚实,其实不好吃,因为不够香,而且有点涩。“有‘雀斑’的香蕉才好吃呢!”若小安说,“这得多放一天,等它死透了才好入口。”
张一鸣笑道:“什么死不死的,吃个香蕉而已。”他抓了一个,却被若小安轻轻摁住。
“说‘雀斑’其实都不太准确,应该是‘尸斑’才对。”
“你这是摆明了不让我吃香蕉嘛!”张一鸣松开手,自顾自笑起来。
若小安却没笑,她继续说道:“每一种水果,脱离了枝干,刚开始还都能顽强支撑着,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实际上,它们已经一天一天走向腐烂了。我们买下水果,嫌生,搁在一边暂且不吃,专为了等它‘成熟’。在变坏之前那一刻,水果迸发生命的余晖,那个时候最熟,最甜,也最香。肉有点软,斑点些微可见,又没彻底走下坡。我们吃水果,其实吃的就是它们最后的灿烂,也是一条不归路。”
张一鸣愣住了,他盯着若小安,知道她说的不只是怎么吃香蕉而已。但有些话又非得这么讲出来才行,实在是因为她看到的不单单是眼前这一桩事。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张一鸣还是忍不住问。
若小安摇着头说:“这件事光你出面,肯定是不行的。他总想撇清,哪那么容易?”
张一鸣点头:“嗯,姜吉山确实跟我提了好几次,要找杜书记当面汇报,这个人啊,就是太耿直,以为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下面人作祟,他往上一报,上头就会管。”
“这世上哪里还有包青天。”若小安笑道,“老天真。”
2013年初,因为杜天青的意外落马,海州市委市政府不少干部均受到牵连,获刑者众多。十多个局长里面,除了“只办事不拿钱”的张一鸣,像世外高人般彻底置身事外,剩下的还就是这位“老天真”姜吉山平安无事。
当然,谁也料不到自己的结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种,都是赌气的话。2011年初秋时节,大家皆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