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受过伤?自脐带被剪断那一刻起,人人开始受伤,从百孔千疮中成长。有疤的比较容易忘记,无疤的,一言难尽。
事实上,周子琳还心存幻想,她还没铁了心要做某件事,所以当若小安问她需要带什么话给杜天青时,她选择了回避。
眼下,周子琳只对若小安说:“该出发了。”是的,她还约了徐太太去喝下午茶呢,不能迟到,否则就太失礼了。
喝茶的店子闹中取静,位于市中心的图书馆附近。周围都是高楼大厦,唯独这一处是四幢安静的联排二层小别墅,乍一看还以为是私人宅邸。入口的围墙上还挂着一块写着小字的铜牌子,表明了这是温哥华市政府认证的古迹建筑。
走进去,穿过精心修剪的小花园,才能看到小店的招牌:给爱丽丝。
推开门的刹那,粉的、软的、香的、甜的,扑面而来。一个公主梦。见身着女仆装的店员像老朋友似的跟周子琳打招呼,若小安笑了笑。
店员一口台湾腔的娃娃音:“杜太太,徐太太正在二楼等您哦。”
杜太太?若小安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对这个称呼安之若素的周子琳。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如今她也就只剩下这一点点虚妄了,如何能忍心不给她呢?
周子琳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兴致勃勃地告诉若小安,这里的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台湾人,因为自己热爱甜品所以开了这家店。光是装修就花了八个月。而且店里所有的甜品都是老板娘亲自做的。
“老板娘最近在家里坐月子,老板在照顾月子,所以很可惜,没法介绍你们认识。”周子琳很当心地扶着楼梯,回过头来温柔一笑,“你都不知道他们夫妻有多甜蜜,简直腻死了。”说完,她就转过头去,若小安也不知她脸上是何表情。
在这之前,若小安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年龄。可是,这一刻,她忽然在周子琳身上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人生命题。
大凡女人过了三十岁,或者再晚几年,到三十五岁吧,再疯再野的心也要收一收,考虑正儿八经地嫁人做太太了,除非铁了心抱定独身的。如今女人多是想做太太,不是做老婆。虽然老婆和太太本质上是一回事,可太太比老婆是要多一点内容的,这多出来的内容叫做:闲适与华美。
听人家说“你是某某太太”,跟听人家直说“你是某某的老婆呀”,感觉上到底是不一样的吧。好像被叫做“太太”,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块绸缎,而被叫做“老婆”,在人家眼里就是一匹粗布了。
重庆来的徐太太虽然在温哥华也住着大house,但老公在国内只是个处级干部,所以她移民过来后,除了照顾上小学的儿子外,还找了份兼职,在“猫”里当一间皮草店的销售。
加拿大的大小城市里都有很多SHOPPING MALL,当地的华人说MALL的时候,听起来很像“猫”。“猫”是一个封闭式的大型商业联合体,包括了大型百货公司、超市、饭店、银行、保险公司、影院等等。爱明顿市就有个全北美最大的“猫”,一进去没三天时间别想看个究竟。徐太太就职的“猫”,叫做“MATROTOWN”,因为架空列车直接连着它,所以人气甚旺。
“告诉你们哦,我真是受够了那些一夜暴富的同胞了。”徐太太是个说话麻辣辣的重庆姑娘,她用小银勺搅了几下咖啡,就不耐烦地放下了,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直冲冲地进来,说话东北口音,嗓门还老大:海狸毛呢?哪儿是海狸毛?怪头怪脑的。这哪儿是问海狸毛啊?就跟问鸡毛似的。我们是皮草店,又不是黄鱼摊。”
眼下的中国,赚钱与消费的欲望把人的每个毛孔都扩张到极致,越是大都市越是如此,人们的欲望被鞭策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停不下来。
若小安笑起来,周子琳却微微拧起眉头。
“你是很久没回去了吧?”若小安接茬道,“国内这样的‘新贵’有很多。他们不一定知道什么是好东西,但有钱。”
这时,店堂里正柔声播放着一首美国乡村歌曲:IF I HAVE MILLION DOLLAR(假如我有一百万美元)。歌里的流浪汉唱道:“假如有了一百万除了买奢华的车子家具,也要买FUR(皮草)……”
徐太太使劲点头:“我们销售最务实了,管你懂不懂美,有钱就行。所以我就立刻去接待啦,领她到PAULA LISHMAN区。”
若小安轻轻“哦”了一声:“这个牌子的披肩我也有一件。地道的加拿大货,不像其他品牌会用不同的动物毛皮,从大衣到帽子,都是清一色的海狸毛。不过我最喜欢的一点,还是它不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出的动物毛,而是像绒线一样编结出来的皮草,又轻又好看,每一件都是很精致的手工艺品。”
碰到个内行,让徐太太十分高兴,她更加兴致勃勃地说道:“一眼就看得出是海狸毛还是貂皮或其他什么毛的,在皮草业内叫做TRADITIONAL FUR(传统皮草),而像PAULA LISHMAN这种讲究手工制作和编织工艺的,在时尚界被誉为‘性感皮草’,因为更加轻柔随身。可那个东北妹儿不懂,她的手就搭在一件海狸毛大衣上,还一个劲问海狸毛在哪里。我告诉她,这就是。‘这就是海狸毛?海狸毛就是这样的?这,这哪像海狸毛啊?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花两三万块钱买回去’——她已经第一时间把吊牌上的标价自动换算成人民币了喽——‘人家还以为我穿的是假的呢!’”徐太太声情并茂地模拟着当时的情形,她演绎中的女顾客大惊失色的样子,就好像被谁踩了尾巴似的。
若小安大笑起来,同时看了一眼旁边的周子琳,后者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没事吧?”若小安与周子琳眼神相碰,后者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无事,然后她起身,独自去了洗手间。
小圆桌旁,徐太太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她叹道:“虽然那个东北妹儿也觉得我介绍的那个牌子摸起来更软更舒服,但她就是不满意。一直叨叨,说买回去人家还以为我穿的是假的。唉!都是活给别人看的,没意思!”
“活给别人看——是啊。”若小安看着周子琳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轻声附和道。
周子琳离座后,徐太太忽然凑到若小安跟前:“杜太太和她先生是不是出了啥子问题?”
若小安一愣,随即微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前两个月还看到他陪杜太太去做产检。怎么今天要叫我陪她呢?”
“杜先生,很忙吧。”若小安缓缓道,“他也会跟你们一起去打高尔夫球吗?”
“去啊。”徐太太爽快地说,“他们台湾男人啊,是不是说话都那样软绵绵的?不过也不能小瞧了,他打球还是很有力道的。”
原来在这里充当“杜先生”一角的,真是大伟,王大伟,周子琳昔日的御用造型师,今日却成了海州市委书记杜天青的替身,来装饰遮掩一个女人的空闺。
“徐太太——”若小安还想问点什么,却被对方打断了。
“不要叫我太太啦。”徐太太微笑着抗议,“我哪里像什么‘太太’!我家的house,二楼是我和儿子住,一楼两个房间都租出去了,补贴家用。要是哪个月房租跳票,我就急得跳脚啦!在国内的时候,家务活都交给保姆,到了这里都是我自己干,哪有我这种天天趴着擦地的‘太太’。没有的,还是别叫了。”
若小安轻轻笑着:“你和杜太太都不容易。”
徐太太点头:“是啊,杜太太就真是太太了,她完全可以不工作,舒舒服服呆在别墅里。可还是挺着大肚子去上课,是工商管理吧,还真是要强呢。”
“她一直都很强。”
徐太太没有注意到若小安表情的微妙变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呀,告诉你哦,我上个月才知道杜太太原来在国内的时候是电影明星呀!我真是太久没回去了,什么都不知道。落伍,落伍!那天我看了一部她演的电影,她在里面穿得破破烂烂的,但演技真是好,我就夸,说你真美。她听了就哭了,吓我一跳,还说什么现在就算打扮得再漂亮,也没人夸她美了。女人呀!”
若小安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人轻轻握了一下,无关疼痛,那种感觉却很真实。
两个女人又聊了一会儿,过了约半小时,却仍未见周子琳回来。若小安有些坐不住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来,她起身去敲洗手间的门。无人回应。她冲进去,一看——周子琳脸色铁青,嘴唇全无血色,倒在地上。
徐太太有些吓傻了,若小安赶紧指挥她去开车,同时跟店员小妹合力,把周子琳抬进了车里。一番折腾,等若小安累得瘫坐在医院的廊椅上时,她仍然没搞懂,医生所说的妊娠高血压,到底有多危险。
她只知道,周子琳不能有事。活着呀,一定要活着,这样才有可能改变命运。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抢救,周子琳和孩子都活了下来。是真正的奇迹。
病房外,天已经完全暗了,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若小安想不到自己到温哥华的第三天,就亲眼鉴证了一个新生命如此戏剧性地降临。
麻药过去后,周子琳醒转过来,得知孩子没事,她哭了。没有发生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泪,决了堤似的,止都止不住。哭完,她就一直歪着头,怔怔地看着窗外一片黑黢黢的树影出神,脸上无风无浪。
若小安不敢走开,一直坐在病房里陪她。徐太太说回去安置一下孩子再来医院,临别时她让已经买了机票准备回国的若小安放心,说她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姐妹。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单人病房里,周子琳忽然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九岁。”若小安答。她说完,才意识到自打那年负气离家出走,原来自己已经在外漂泊了这么久了。
周子琳淡淡一笑:“哦,也快三十了。看不出来。”她深深地看着若小安——这个女人二十九岁了,已经到了不能被称为“女孩”的年龄了。可是,不知道是因为她体态轻盈,还是因为她身材窈窕,或者是面颊粉嫩嫩的,使她的整个脸庞就像一个小女孩,又或是因为那双雾霭沉沉的眼睛像千年碧潭,那一汪秋水会让人联想起少女的形象,总之只要若小安在那里,男人们就会经不住引诱似的往她的身上靠,简直令周子琳这般也曾招蜂引蝶的人物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请你一道来庆祝,肯赏脸吗?”若小安笑着问。
“你敢请,我就敢去。”周子琳说着,和若小安一起笑了。隔了一会儿,她又说,“他到底还是肯陪着你,多一些。”
若小安也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说:“陪我最多的人,还是我自己。我和我的关系,最牢固。”
周子琳意味深长地笑着说:“现在看来,他选你是对的。你配得起他。”
若小安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话。
“以前有人约我,拒绝的话嫌麻烦,就跟着去了,反正他们要我做的事也都千篇一律。”周子琳看着窗外,陷入回忆,“我真的对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因为都是同一件事,好像盖图章一样。只要仰天躺着,还不熟的男人的手指和舌头就会在我身上爬,我对这种事真的习以为常。我可以习惯性地发出愉悦的喘息声。而且很快就学会按照他们的要求,为每个不同的男人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直到遇见大伟,和他的男朋友。你们都猜错了,王大伟不喜欢我,他根本不喜欢女人,但他了解女人,所以我的造型都放心交给他打理,是他让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会容忍我的坏脾气,会自己都忙得天翻地覆了,还香港、北京两头飞,只为了匆匆跟我见上一面,拥抱半个小时,我们一起坐在天桥上数星星、喝可乐……我一点都不羡慕你。”忽然周子琳话锋一转,她扭头看着若小安,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真的,我一点都不羡慕你。”
若小安一愣,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周子琳了。这位昔日影后三十八岁了,这一刻,她却既不是女人,也不是女孩,而像一支用过的残烛似的,孤零零地站立着。
若小安只在温哥华待了三天,就匆匆飞回了海州。她安抚了周子琳,答应为她和刚刚出世的孩子争取应得的那份利益。但是,若小安觉得,习惯吃独食的杜天青,不会这么容易往外撒钱。而他究竟有多少把柄落在曾经的枕边人,周子琳手里,若小安就不得而知了,她无法为杜书记估价,更不能随便做主。其实她们彼此都很清楚,真正的决定权始终掌握在男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