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小安在海州休息了半个月,等待杜天青出院。温哥华的事情,必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才能和他谈一谈。
那天,是杜天青出院后的第二天,他主动约了若小安和陈维高一起见面聊聊,地点就是那栋鱼肠路一号别墅。大炼油项目既然已经启动,后续定然有一大堆事项需要安排。实际上,那天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一大早,若小安便在别墅里等候,她穿了一件白棉衬衫,极简的款式,袖子高高挽起,下面一条浅蓝牛仔短裤。端坐在桌前谈话的时候,她看起来会是干净而干练的,但若和她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不去注意短裤下那线条柔和的长腿。
早上开始便起了雾,鱼肠路别墅背山面海,若小安凭窗而望,只见远处的山林被雾气隐去了,像一张黑白两色的水墨国画,稍近些的黑酽酽地只见得形状,再近点的浓绿衣着,再近一些,就显得出深浅纷杂的色彩,辨得出其中翠生生的颜色了。
中午时分,下了一场大雨,高大的云杉齐着脚踝被一泽泽水洼地浸湿了,蝉也骚动起透亮的薄翼,知了知了的叫着。夏天的雨带走了雾气,别墅前的街巷被淋得湿漉漉的,显出明净的青石条色,岛城透亮。
这么动人的日子,总该发生点什么吧?
若小安看着远处的景致,一个人坐着喝茶。客厅里放了很多新鲜的佛手柑,不吃,只用来熏屋子。
你别说,慈禧老太太还真有点品味。若小安最早是看外婆这么做,稍大了些,才知道原来是慈禧想出来的招儿。她不喜欢松柏檀香。别出心裁的规定:用时鲜水果代替香料和香木,所以储秀宫、体和殿、乐寿堂等慈禧的地盘,永远漾着清新自然的果香。所用多是南果子:柚子、苹果、香蕉、木瓜,至爱佛手柑。
若小安盯着一盘佛手柑看了好久,这种水果不是经常可见,亦非随时买得到。从浙江金华运来的这批金佛手果然漂亮,灿灿金黄,香味又浓。但这东西太有人性了,越看越像留了长指甲的女人的手,有些熟透了,果实裂开便又纠缠在一起,犹如十指紧扣。
任何图它新鲜的东西,都难以永恒,新鲜时越漂亮的,枯了之后越难看。比如这佛手柑,干枯后会变黑,像僵直的爪。老而遭弃,定是一身怨气,无限凄凉。
风过处,佛手柑犹有余香。
陈维高先到了。终于不再穿西装,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深蓝牛仔长裤。若小安去开门的时候,两个人面对面快速打量了彼此一眼,都笑了——太像情侣装了。
他站在门廊里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黑色伞面,复古竹节伞柄,低调。实际上贵得令一般人咋舌,始创于维多利亚时代的Fox Umbrellas,号称伞具中的劳斯莱斯。他果然什么都要最好的。
“老杜呢?”陈维高问,随手就将雨伞搁在了门外,把手里的一个大木盒子交给了若小安,然后进了客厅。
“还没到。”若小安答着,把木盒子搁在小立柜上。
陈维高说带了三瓶酒,回头等杜天青来了一起喝。若小安扫了一眼,注意到其中两瓶是红酒,上面贴着“Amarone”的商标,最高等级的意大利干红。Amarone在意大利文的意思是“大苦”,酒精度比一般的葡萄酒要高些。另外还有一个细颈玻璃瓶的白兰地,Napoleon干邑。
真会喝,她想,不由得盯了一眼陈维高的背影,放荡不羁而老于世故。
若小安放下酒盒,跟过去给陈维高泡茶,是他惯常的福建大红袍。
陈维高看着她杯中已变黯黄的茶渣,十分自然地拿起来闻了闻,犹有余香:“你在喝什么?”
“一点红。”
他没喝过,就笑起来:“我身边就你一直有新名堂。给我也泡一点吧。”
我身边?若小安想了想陈维高脱口而出的这三个字,他身边从不乏美缺艳,但确实没有谁能像她这样,与他有着如此密切的利益纠葛。可是,这纠葛中,一直少不了另一人,就是杜天青。他们是三角关系,陈维高是看了杜天青的面子才入局的,她时刻牢记这一点。
终于还是依言而行。在晶莹通透的玻璃杯里,若小安放了一个合掌仙桃般的球体,沸水高冲,那个圆球先是浮起,缓缓散开,像一只刚睡醒的绿蜘蛛,正懒洋洋地伸出指爪,也像变得温柔的海胆,不再尖刻刺人。
条状的茶叶伸张,散成一朵花,真是好看。
陈维高拿起来正要喝,却被若小安挡住:“再等等。”她的右手轻覆在他手背上,大热天的,她身上却很凉快。陈维高看她一眼,笑了笑,像个淘气被捉住的孩子那样,重新放下了茶杯。
未几,杯中的绿茶花因泡了水,渐有重量,往下沉。当直立在杯底时,终于绽放。此时,有少量的小气泡,呼吸一样。接着奇景出现——打开了的茶叶中间,冒出一朵小红花,初露头角,若隐若现,半推半就,然后升起鲜艳的千日红,虽只“一点”,却已十分触目。
陈维高喝了一口,赞道:“好茶。什么来头?”
“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去上海时带回来的,‘程裕新’的茶,也是百年老字号。”
“上海好啊,老董真会挑地方养老……那晚我居然喝醉了。”陈维高突然旧事重提,“让你看笑话了。”
若小安笑着,蓦地想起那次和陈维高在厨房里的情景,明明什么都没有,却总觉得有些什么,叫人记挂。“一直听说您酒量很好。”
“哈哈。”他大笑了两声,忽然安静了一会儿,放软了声音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着看了一眼若小安,“偶尔。”
“茶喝太多、太浓了,也会醉,偶尔。”
“哦?”他问,“那这茶呢?”
“这些茶,是绿茶中的烘青,干燥后水分降到4%,再跟含苞待放的茉莉鲜花混合到一起,窨制成的。”她故意忽略他话里的潜台词,把话题岔开了,“鲜花得先摊薄散热去水,筛花,凉花,保持状态,芬芳清幽。选茱莉,也是为了它的香。花不好,茶也就坏了。”
陈维高很明显地一愣,他大概很少被拒绝。但他不知这次是因为给的好处不够,还是因为杜天青的关系,或者,难道还有其他缘由吗?
陈维高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子那里,看着远山,不再跟若小安说话。
杜天青为什么还不来?若小安想。
气氛正尴尬,门铃便响了。她赶紧站起来开门,一声“杜书记”还未及说出口,就被门口的身影噎住了,若小安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吃惊:“呀,是周小姐!”根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周子琳会出现在海州。若小安不由自主地飞快打量着周子琳——瘦了,笑容冻在嘴角,像一件昂贵的装饰品。
周子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还不错,她穿了一件浅粉色的宽背带连衣裙。那衣服后背开得有些低,前领陡地凹下去,穿起来半截胸脯露在外面,腰间她用一根棕色细皮带系着。脚上的凉鞋一看就很贵,高跟,鞋帮上有精细的手工花纹。
见若小安堵在门口,她就懂了,笑了笑说:“我打搅你们了吧?”
若小安笑着摇摇头:“怎么会?倒是你——”她答应周子琳的事情尚未办妥,更何况,这里曾是周子琳在海州的“家”,而她已经搬了出去,远赴异国他乡,如今突然现身,所为何来?是杜天青叫她回来的?若小安一肚子的疑问。
“孩子跟你一起回来了吗?”若小安笑着地问。
周子琳笑着摇了摇头:“他太小,不好坐飞机,珍妮帮我看着呢。”
“你这次回来是?”
“回来,看看。”
“……”两个女人面对面,寒暄了几句,终于陷入一阵沉默。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维高就在屋里,若小安自然不方便放周子琳进去。她见周子琳的高跟凉鞋都被打湿了,刚才大概走了一段上坡路,脚踝上溅了一些泥点子。若小安便顺手在玄关处拿了一块干毛巾,然后出来亲自蹲下身为周子琳擦干鞋子。而她在这么做的时候,也顺手带上了大门。此刻,两个女人都在门外,一个站着,任由另一个清理,而蹲着清理的那个,却不能任由站着这个一直这么站着。若小安边擦边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大事。
“你做得很好。”周子琳的声音从若小安的头顶飘下来。
“没什么,举手之劳。”擦干净了,若小安笑了笑,站起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周子琳轻轻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她意味深长地盯着若小安,“我说的是,你作为我的头号粉丝,真的算合格的了。”
若小安略微有些尴尬:“我当你是朋友。朋友之托,不敢忘,只是杜书记前阵子住院了,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跟他……”她确实当周子琳是朋友,或者说,亦敌亦友。她们走了相似的路,只是周小姐想抄近道,选了一条貌似轻松的捷径——殊不知,在这条道上,所有捷径都是死路。
周子琳摇摇头,苦笑着说:“我知道了。”
昔日,在临去加拿大之前,周子琳开诚布公地对若小安说,不要让杜天青身边再出现别的女人。如若还有其他人,那她在国外分到的,势必更少。多了一个若小安就已经够了,是的,够糟的了。
可是,周子琳万没料到,事情还可以变得更糟,如此之糟糕。
“嗯,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做得这么好。”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加重了语气,“好到……”她想了半天,想不到合适的词汇,终于放弃,笑得有些许苦涩。
好到让我成了个废物。周子琳心里是这么想的,却无法说出口。她仍然想输得体面一些。
周子琳并没有要求进屋,她好像走神了,忽然愣愣地问若小安:“天青跟你聊过了吗?”
“聊什么?”若小安回来后,根本都还没见着杜天青的面。
周子琳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又想到一点什么,于是说:“很早以前,有一次天青问我,在挑选一个人才的时候,人品和才智哪一个更重要?我跟他争了半天,后来竟然发现我们俩各执一词,却有相同的论据。我说人品重要,因为才智是可以培养的,人品却难改变。他说,才智重要,因为人品是可以培养的,才智却很难改善。到今天,我好像才有点明白,其实人品和才智都是可以改变的,但要有大的改变都很难。”
若小安担心地看着她:“周小姐,你没事吧?”
衡量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的标准,就是钱和性。他要给你这两样东西就是把你当回事。给其中的任何一样,都说明对你还有责任感。如果两样都不给,等于说:你滚蛋吧,老子对你没兴趣了。是的,这里头没爱情什么事。
她忽然有些同情周子琳。对已经变了心的男人,你还想怎样?当一个男人不再要一个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也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都是错。
人,确实是很难真正改变的,内核的东西早已形成,只是在不同的场景中呈现不同的形态,场景的变化反而证明了内核的坚固。所以,几乎可以这么说,两个女人不同的命运,在她们各自遇见那个男人之前,就是注定了的。
人的本性,这种东西或许听起来很玄,实际上,很残酷。
周子琳深深地看了若小安一眼,说:“保重。”便走了。
若小安想,她大概是来找杜天青的吧。可是他不在。他真的不在。如果她因此而生气,误会是他不愿意见她,甚而恼羞成怒——不行!若小安赶紧追出去:“周小姐,等等!”
周子琳驻足,略感诧异地回头看她:“有事?”
“他不在。”若小安气喘吁吁地说,“他真的不在这里。”
周子琳缥缈地一笑:“在不在,都对我不重要了。”
那她来做什么?若小安不解,无论是周子琳为何突然回国,为何突然造访,又为何突然离去。都让她心神不宁,却又不知道究竟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送走了周子琳,若小安默默走回别墅。雨意生凉,云容催暮。出来时,太着急,忘了打伞,淋了一点雨。
一开门,陈维高就迎了出来,见若小安被淋湿了,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笑了笑说:“你是黄雀儿吗?一下雨就发蔫。”
未及若小安做出反应,一块大毛巾已经兜头罩了下来,陈维高站得极近,正在帮她擦头发,一缕一缕的,擦得十分细致,动作又轻,充满温度。
“谢谢。”她低低地说。
“没事的。”他说。怕若小安不明白,又强调了一遍,“真的没事,有我在。”
他高高地站在若小安跟前,身上干燥而温暖,在这阴凉的雨天,让人不自禁地想要靠上去。
忽然,陈维高停下来,若小安抬起头,发现他的视线正落在她胸前。她低头一瞧,原来不知何时衬衫上的第三颗纽扣掉了,领口微敞,露出里面的裸色内衣。
她抬头笑了笑,试图化解这尴尬,却一不小心,和他的视线黏上了。陈维高目不转睛地盯着若小安。
窗外,云卷云舒。
若小安也牢牢地看着陈维高。他们在相距两个手掌的地方,紧紧拴在一起。亲密的同舟共济者,牢固,难分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