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在乌陵教的一年,转眼即过。他一面修行,一面借助算仪破解那门阙的口令,无奈却无甚斩获,除去它为池无伤使用,其余时辰,尤是夜里,便是马不停蹄地破解口令,算仪腹中的纸笺卷轴已更换了不下数十卷,可得到的答复仍是“口令不合”。
尽管如此,却反倒激发了他一试到底的决心。而另一面,这一年间,他修行却大有进展,早已不是先前的气感初生,眼下他已能熟稔地转化五气的运行生克,自身已小有神通。便在明日,北首峰上,一场较量正静候着他。然而便在半年之前,他还因进展过快而险些招来天大祸事……
是日,寅时,阳气渐壮。他入静已近半个时辰,身侧狂云的怪力仍然强大,但他好歹聚住了自己的神识,勉强不乱。他明白,如若心念一乱,神识便乱,神识一乱,这一关便冲不过去了。其实,所谓“关”,实乃修行之障碍也,大致可分为物障及心障,不同之人,或者同一人于不同之时甚至不同之地,修行所遇之障都各有不同,正似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如何凝聚这团极易散乱的神识,继而携其顺利冲关,便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大难题。眼下他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下回再来,这般最无风险,但却甚是遗憾,因为下回冲关,他委实难以保证那时的冲关条件能胜过当下,他觉着眼下冲关,反倒胜算最大。要么,便在当下强行冲关,如此一来,便似登船渡河一般,最终过了河,当然是好;可如若船翻了,自然祸事临头。总之,修真一途,凶险相伴始终。
冲关所遇风险的极限,莫过于丢掉性命,重入轮回。眼下他所面临的局面,还不至如此凶险,因他并非是在突破人仙之界,更非渡天劫,只不过是在渡过一个小小关口罢了,是以如若失败,所受伤害至多走火入魔。
想及师父轩辕继,数次冲关不过,皆为外力打断,可谓前车。突如其来的外力干扰,亦是他不得不防的,总之,他渐欲速战速决。
眼前的山谷宽逾数十丈,两侧绝壁临渊而立,他伫立良久,末了深吸一口,旋即轻点一步,御风而起!
此刻,他恰似风中一鸿,下方渊薮深不可测,他尽力不将目光下移,但见对岸的山崖已渐行渐近,他前倾身子,以期尽快抵达。
但见上下十方,皆茫茫云气,山高地险,寒风刺骨,他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心中感触,难以言表。驰骋于天地之间,御风穿云,着实快意!
待行至大半,对岸山崖已不远之际,他忽觉一阵寒意,这股寒意发自骨髓,似是一声冰冷的提醒——方才凭借的步云之风,眼下竟暗自消散,此刻他正渐渐失去助力,有半空下坠之虞!
他越想越怕,只期尽快抵达彼岸,于是更前倾身子,同时心道:“应该能过!”
不想他甫一起念,须臾竟助力全无,整个身子同半空坠石无异!
“啊——”
他一声惊喊,随即自云端跌落,等待他的,自然是深不见底的渊薮!
他呈仰势下坠,天越来越远,背后却越来越冷,发自深渊的巨大寒气似正朝他招手。
背后寒气渐重,他闭上眼,心道:“此番冲关,败了!”
他当然清楚冲关失败的后果,这便是说,日后若想聚集这般有利条件,再行冲关,却不知是何年哪月,正所谓过了此村,再无此店!
下坠
下坠
下坠
兀自绝望之际,却忽感丹田暖意渐生,由丹田起,整个身子皆散布着突如其来的暖意,这般温暖感觉是如此熟稔,熟稔到有些亲切,说不出的亲切感觉。渐渐地,他记起了,他记起这莫名暖意的出处了!
“鹤……”
他字未吐完,便觉背后着物,柔软而坚实。他伸手探摸,似是一把羽毛。他旋即翻过身子,但见自己正伏于一只白鹤之上!
白鹤翼展甚广,坚强而有力。将他甫一接住,旋即乘风而升。惊魂甫定的他端详片刻,他轻抚鹤背,道:“你、你是……”
但闻一声鹤鸣,只见对岸山崖竟触手可及,他视野倏而开阔。那鹤飞至对岸旋即驻足,唐悦松当即纵身而下,他正欲开口再问,孰料白鹤竟毫无驻留之意,旋即展翅而飞,他目送白鹤远去,但见那方一轮红日自海中生出,山海相连,无际无涯。眼见这般壮观气象,除去对白鹤远去的惆怅,他只觉豁然开朗,顿感此处应非人间才是,愣怔片刻,旋即叹道:“过关了!”
正兀自陶醉于彼岸山崖的恢宏胜妙境界之际,耳边却渐觉嘈杂,他不禁微微侧首,继而,眼前山海胜景渐次消散,但见眼前胜景由真而幻,再由幻至无。
一阵低微的惊叹声,发自山巅平地之上的一群乌陵教众,唐悦松至乌陵山已有多日,自然识得他们的道服。眼前诸教众所处之平地,乃是乌陵教的一个道场,此处专供门人修行。
他见一干门人瞧着自己的目光略有异样,更有不少人朝他身后指指点点,诧异之下,他回身观之,但见身后竟是一道深谷,深不见底的山谷,两侧山崖壁立千仞,鸟兽绝迹,可谓绝地。纵目观之,深谷约莫十数丈宽,纵使轻功了得,亦莫能逾越。
蓦地,他暗自心惊,那入静冲关的幻觉并非纯是幻象,而是真有其事!
乌陵教众的言语更加深了他的这个想法。
“他竟飞了过来!”
“他是谁?”
“莫非他有神通?!”
……
事情似乎明白些了,似是唐悦松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过了这道山谷,山谷一侧,便是乌陵教的修行道场。也便是说,自己当着这些门人的面,飞过了这道绝地!
可自己适才明明在屋中打坐入静!
他在心中大喊一声,喊得甚至有些绝望、无力。
“分明在屋中入静!”他四下顾望,带着几分绝望暗自叹道。
此时,道场中走出一人,约莫五十来岁,粗眉方面,双目炯炯,儒雅当中透着些许威严。
唐悦松暗自打量,心知此人不凡,见他似冲自己而来,当下拱手行礼。
来者拱手还礼,道:“小兄弟,你也是修行者?”
唐悦松一怔,只觉他声音温和浑厚,神情平易可亲,不由心一暖,道:“先生、你好!”
来者含笑点头,道:“这位小兄弟,你潜入此处,方才又越过山谷,此举非但我门下弟子无人可及,便是在下,亦不能做到。敢问小兄弟尊姓大名?亦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唐悦松道:“不敢,在下唐悦松,敢问先生大名?”
来者微微笑道:“唐悦松,朗朗上口,好名字。在下鹿绝尘。”
“鹿绝尘!”唐悦松只觉这三字委实非同一般,大气、孤傲。而此人眉宇间所透出的,正是这般气势。
鹿绝尘将他稍稍打量,问道:“想必唐公子定是修真者吧?”
唐悦松道:“在下是轩辕继的弟子。”
鹿绝尘微微颔首,道:“原是剑师轩辕继门下,有这般修为便不为奇了。”
唐悦松心一动,随即问道:“先生认识在下的师父?”
鹿绝尘笑道:“非但认识,我们还是好朋友呐。”
唐悦松“哦”了一声。
鹿绝尘道:“轩辕老弟耿直率真,修为精深,做他的弟子实乃一件幸事。”
唐悦松面露难色道:“适才在下分明在处所打坐入静,却不知怎的,竟又来至此处!”
鹿绝尘捻须颔首,道:“入静之后起身行动,倒甚是罕见,闻公子所言,似乎更像是梦行。”
他听得“梦行”二字,不由心一颤,他虽不完全相信自己患有梦行之症,但种种离奇体验让他又不得不信,他随即问道:“敢问先生,人若患上梦行之症,该如何解治?”
鹿绝尘道:“梦行乃神魂之症,病因出自魂魄,根治此症,当自魂魄着手。”
唐悦松正待细问,不想鹿绝尘却手指席地而坐的众弟子说道:“唐公子,你可知他们这般所为何事?”
唐悦松自然不知。
但见一块数丈见方的平地之上,约莫盘坐着十数名乌陵教门人,只见众人环坐一圈,皆手捏印诀,默诵经文。
鹿绝尘稍稍转身,面南道:“方今之世,魔物滋生,正气受损,整个天下恐有崩坏之虞。然则所以天下还大致安稳,乃是普天之下众多的修行之士努力维持的结果,便似他们。”
说着,鹿绝尘手指平地围坐诵经之人。
唐悦松道:“他们在念咒?”
鹿绝尘道:“他们念的,乃是南极长生咒。”
这“南极长生咒”唐悦松可是闻所未闻,亦不知何事。鹿绝尘见他脸色迷茫,不禁微笑说道:“此乃祈祷天地福祉之咒,他们围坐一周,同念此咒,便形成了一处长生法阵。而此处,依照奇门的解释,正好便是乌陵山的‘鬼方’,我等占据此处,布下长生法阵,乃是对整个乌陵教派的保护。”
鹿绝尘接着说道:“天下各大正教皆有其护佑一方的法阵,心怀正信的修行者无不尽力维持,如若世上的正信修行者再少一些,世间定不会是眼下这般大致安稳平静,它定然早已灭亡了。”
唐悦松闻言一怔,鹿绝尘道:“绝非耸人听闻,亦绝无言过其实。只是今观唐公子乃我等正信一脉的传人,是以才将实情相告。”
唐悦松先是暗自心惊,继之一股豪情倏而滋生,稍作思量,随即拱手道:“在下也是随师父修行的修道之人,可否尽上绵力?”
鹿绝尘莞尔道:“公子虽不时有惊人之举,但以我观之,似乎还欠火候,公子习道日浅,这等绝大阵法实非尔等为之。不过,此乃南极长生法阵,是护佑生灵的善阵,公子罹患神魂之疾,长处此地,益处多多。”
唐悦松一怔,道:“在下、可以么?”
鹿绝尘微微颔首:“公子既是正信者,便可以乌陵为家,不必太过拘谨。”
唐悦松闻言,心底不由一暖,当即拱手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