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日面师,双日则为闲时。他已奉着这条约法在乌陵山度过了整整一年还多的时光,通常,逢双日他便径直前往乌陵山东北端的一处名为“北首”的峰上。此地早已被乌陵教门人占出,乃凶祸之事的发端之地,亦曰“鬼方”,便是说,乌陵教若有祸事,几乎便一定发生于此!
是以教派在此重兵设防,方圆百里之地,皆为无人区域,若说有人,皆为修道之士,而且还是修为高深,专事战阵的修真者。按常理,此等要地绝非寻常之辈得以随意进出,意外的是,此地却对唐悦松几不设防,可谓限制全无,进出任意。
此事他已然发觉,于内心深处,他觉得此事乃理所当然,但面上仍是一副懵懂模样,他渐习惯了装糊涂。
偌大一块设防地域,它的中心便是北首,此地距乌陵主山脉约莫二三百里远近,徒步行走约莫数日时辰,纵是轻功了得,至少亦需一日时辰。因被告知禁地广大艰险,毒虫瘴气可怖,是以唐悦松每每进出此地,皆是乘坐机关鸟,乃是自处所左近便登上恭候多时的机关鸟,径直飞抵北首之上。在北首,他每每入静,皆不下三个时辰,而且境界日趋深远,往日须反复演练的剑式,眼下于化境之中存想须臾,出静之后,便已熟稔!
每每修行完毕,则乘机关鸟返回处所。如此,虽说进出无阻,但却似走马观花,无形中,则是一种更大的限制。
原来,这机关鸟乃乌陵教专司搭载门人道友的飞具。乌陵山地域广大,地势艰险,不同山头之间通常便以飞具来往,甚是方便。
“我来了!”
但闻一声呼喊,自数丈高处的半空跃下一条人影,待人跃下,那机关鸟旋即调转飞驰而过。但见来者背负长剑,蓝衫落落。下方平地原本打坐一人蓦地站起,朗声道:“可将神剑带来?”
跃下之人自背后剑鞘之中缓缓取出长剑,须臾长剑倒插于地,但见此剑通体银白,剑身周遭却是炎浪滚滚,气势颇为可怖,此剑似乎正是狂云,狂云剑乃是一柄扰乱人心的怪剑。
待来者落地,起身之人旋即对周遭打坐之人说道:“诸位道友,邪魔已至,大家速速变阵!”
周遭之众则应声而动,须臾数人变换位置,其中有人已祭出法器,更多的则仍在诵经念咒。来者缓缓前行数步,行至长剑之侧,乃打坐入定,与结成法阵的众人相对而坐。
来者甫一入定,便将怪剑之力竭力驱出,以黑云压顶之势朝对面维持法阵之众抛去。众人分明感到一阵巨大的魔意轰隆而至,无不念诀书符,以极大内力抗之。见众人诚惶诚恐的模样,来者不禁泛起一丝笑意,因场中魔意弥漫,众人见之,只觉他在狞笑。
那方才发号之人直视对面数丈远处的一人一剑,乃暗道:“纵你神兵怪力强悍,亦休想取胜,我已备好了杀手锏……”
此人名叫鹿云,乃乌陵教主鹿绝尘之子,他虽出身巫门世家,却爱研习剑仙门道法,乃乌陵教中为数不多的剑仙门高手。
他看上去约莫只有二十上下,实则已过而立,修真之人的年龄乃是最难揣测之事,乃父鹿绝尘则寿逾八十,而仅观外貌,便会得出此人年纪至多半百的错误结论。
其实此番对阵,乃是一场比试罢了,因半年之前,于鬼方结阵的乌陵门人曾领教了狂云巨大的破坏之力,而狂云之力实乃魔意,如此集中而巨大的魔意虽甚扰人心,但亦可用之加固法阵,南极长生阵正是消解魔性,化解戾气的善阵,众修道士于鬼方布下此阵,经年维持,正是消解世间不祥之气的举措。
想及那日情形,唐悦松不禁暗自惊叹,亦有些后怕,若当时情形再坏一些,怕是眼下整个周遭都面目全非了吧!
半年前。
唐悦松见鹿绝尘态度可亲,不由心底一暖,当即拱手道谢。
鹿绝尘道:“唐公子如欲至此处修行,可乘‘玄鸟号’前来,它每日皆往返于鬼方与乌陵山之间,专事搭载修行之士。”
说罢,鹿绝尘手捏印诀,蓦地出手直击唐悦松脑门,唐悦松大惊,正欲退开,孰料慢了半步,脑门给鹿绝尘生生一点,继而只觉眉心一凉,却也无甚大碍。
唐悦松怔道:“何事?”
鹿绝尘微微笑道:“此乃长生印,种得此印,出入鬼方之地方无阻碍。每日寅卯之交,玄鸟号便会经过羲和台、落星谷、四方堑三地,玄鸟号对外乃称隶属一个名叫‘天箓堂’的符术小门派,实则教中并无此派,皆是为着保密。”
唐悦松正待惊叹此处防守周密,随之一阵更大的惊叹自心底涌出——既如此,那自己是如何避过严密防守来到此地的,而且还从容不迫地飞跃山谷?
不知怎的,他想起先前那诡异的面具人,继而浑身一颤。
少时,鹿绝尘引他至山腰一处洞库外,遂命一人驾驶机关鸟载他返回。
返回途中,唐悦松不时四下俯瞰,但见莽莽群山,多数地方野树参天,奇珍异草遍布各处,实非寻常之人可深入。
机关鸟依照他的比划将他载至处所附近,随即一溜烟飞往云端深处,再也不见踪影。
又是夜深人静之时,唐悦松正盘算着明日行动,离处所孤云坡最近的一处,乃是四方堑,约莫只有五六里路程,鹿绝尘所言其余二处,皆相距此处甚远,是以不作考虑。
末了,他略作思索,遂又命算仪继续试探那个名叫“昆仑墟”的门阙。
次日寅时三刻,他便匆忙赶至五里之外的四方堑,所谓“四方堑”,实乃一座孤立于巨大天坑之中的孤山。耸立于天坑正中的险峰犹如孤岛,让人称奇的是,孤峰之上,竟有一小片宫观,而周遭皆为绝壁,下方则是深不见底的天坑,如此奇景,委实令人惊叹!
因朝雾浓密,唐悦松不敢离天坑太近,乃远远地徘徊于一旁,静待那“玄鸟号”机关鸟出现。
唐悦松立于一块丈余高的大石之上,遥望天坑正中,以期能望见孤岛之上的情景,可大雾弥漫,他如何见得?此地已算偏僻,周遭十里,除了常至馆等数家客栈,便是天坑之中的孤岛上有人居住,据说在那孤岛之上,有一个神秘的教派,山峰上的宫观便是这个教派所建。孤岛上的神秘教派因地缘隔离,数百年来几乎与世隔绝,外人只知教中之人崇拜刑天,便称其为“刑天教”,教中之人从不与外人来往,外人若想窥知其内里,亦是困难重重。
他们若是处在道门的地界,怕是早已被当做异端邪教给取消了。然乌陵教本就是巫门,于此自然便宽容得多,数百年来,大致相安无事。
刑天教初创于约莫五百年前,据传乃是一群“西来之人”创立此教。所以相中此地,则是因为这些自西方来的人极不愿与外人打交道,是以方选中如此隔绝孤立之地。与世隔绝了五百年,几无人知晓他们在孤岛上所做何事。
兀自遐想之际,不觉有物自云中缓缓驶来,那飞驰之物自天坑上的大雾之中冒出,徐徐朝他靠近。待他发觉之际,飞行之物已离他很近了,似是自大石前方不远的天坑中蓦地冒出一般。是以他着实吓了一跳。
但见此物状如飞燕,通体青绿,约莫三丈大小,乃是一架机关鸟无疑。只见机关鸟缓缓贴近,待只距数步远近之时,则悬停于此,继而舱室之门缓缓开启,舷梯伸出。
唐悦松正待登上,却蓦地一怔,他忙收回脚步,对着机关鸟四下端详,他在找“玄鸟号”三字,孰料怎的找也找不着,情急之下,又怕机关鸟飞走,遂箭步登上舷梯,进入舱中。
待舱门合上,悬停少时的机关鸟随即疾速远去,隐入云端。
甫入舱室的唐悦松甚至险些跌倒,他扫视舱内周遭,但见舱室有如一间狭小长厅,两侧各有一条长榻,似是乘者之位,中间也便是自己眼下站立之处,则是走道。事实上,正是如此,眼下左右两侧正各自坐着一名乘者,加上他,舱内便有三人了。
他不作多想,旋即就近坐下。
待稍稍安稳,唐悦松蓦地发觉,他正对面,端坐着一位公子,年龄似与己相仿,眼下似乎正直视自己,唐悦松不由心一紧。左首一侧,乃是一名中年男子,一身青袍,面色微黑,脸形瘦削,神色沉稳。
他避开那公子目光,乃垂着眼帘,看着走道。
“这位公子,你也是爹爹请来的客人?”声音似乎来自对面。
唐悦松一怔,慌忙抬头,可对面的公子业已道完。
唐悦松稍稍伸首,对面那公子又道:“敢问你也是爹爹请来的客人?”
须臾,那公子似想起什么,又道:“我爹叫鹿绝尘。”
唐悦松忙颔首应道:“正是,在下唐悦松,敢问公子怎的称呼?”
那公子道:“在下鹿云。”
唐悦松道:“原是鹿公子。”
鹿云道:“你知眼下我等将至何处?”
唐悦松不想他有此一问,怔了怔,遂道:“北首。”
鹿云稍稍颔首,又道:“唐公子也是获准参与‘荧惑’的人选么?”
唐悦松怔道:“荧惑?何意?”
鹿云淡淡一笑,道:“看来公子不知。”
唐悦松看了看他,又望望左首之人,一脸茫然。
末了,鹿云收起笑意,正色道:“你可知北首乃是何地?”
唐悦松稍作思索,说道:“应是乌陵教的重地吧?”
鹿云微微摇头,看着他及一旁的中年男子道:“远不止如此。”
唐悦松暗自一惊,却未言语。鹿云接着道:“想必公子定是三清道友,应知晓盟威道的一些传说吧?”
唐悦松道:“在下只是被师父引荐入道的新人,还不甚明了。”
他此言一出,左首一直无甚言语的中年男子稍稍瞧了他一眼。鹿云更是瞳孔微张,稍稍凑近身子,低声说道:“你还只是新人?”
唐悦松点了点头。
鹿云不禁皱眉道:“莫非规矩变了,还未入道的新人竟可获准进入鬼方所在的北首?”
唐悦松道:“是令尊让在下前来的,他道此地于修行甚妥,是以便让在下至此修炼。”
“仅仅如此?”鹿云问道。
唐悦松颔首:“正是如此。”
鹿云随即与那中年男子对望一眼,继而又稍稍打量了唐悦松须臾,随后则道:“既如此,请便!”
稍后则不再言语,舱内复归静默。
这般沉寂了片刻,直到唐悦松眼角余光瞥向驾驶位,沉默方又打破。
他发现,驾驶位上,似乎没有人。其实不是“似乎没有人”,而是“明明便没有人在驾驶位上”!
唐悦松甫一发觉只觉非同小可,不由失声:“怎的、没人驾……”
鹿云稍稍望了驾驶位一眼,道:“此乃无人驾驶的飞具。”
唐悦松道:“无人驾驶?那谁在驾驶,它怎的还飞得这般平稳?”
鹿云不禁微微笑道:“唐公子真是恍若隔世。”
唐悦松心道:“还真给你说对了!”
鹿云道:“是算仪在控制它,玄鸟号的飞行路线早已定好,偶有改动,算仪自会处置。”
唐悦松叹道:“原来如是!”
随之却又问道:“如若算仪掌控失误,那岂非大大的不妙?”
鹿云看他一眼,道:“此事几不会发生,制器家早已比较得知,由算仪掌控的无人飞具甚是可靠,较之有人驾驶的飞具,它失事的情形要少得多。”
唐悦松道:“原来如是!”
不多时,机关鸟似在缓缓下滑,唐悦松透过琉璃窗探望外面情形,但见机关鸟正悬停于一座平顶的山峰之上,少时,机关鸟平稳着地。唐悦松甫一出舱便望见鹿绝尘正迎面而来,但见鹿绝尘走近说道:“唐公子,你来了。”
唐悦松拱手施礼:“鹿先生!”
鹿绝尘笑道:“不客气。”
说罢手指南极长生阵之处,道:“那厢法阵外围皆可入座,公子请便。”
唐悦松望了望那厢法阵,忙道:“多谢!在下便不客气了!”
“无须拘礼。”鹿绝尘道。
唐悦松旋即朝那厢众人围坐之处走去。
鹿绝尘父子二人似乎没多少言语,鹿云只是道:“爹,我去大营了。”
鹿绝尘只是点了点头,待他走得稍稍远了些,却又嘱咐道:“诸事听从上方安排,莫与上方斗气。”
鹿云只是扬手示意,头也不回便径直下山远去。
唐悦松在法阵东侧外围择了一处坐下,他并未立时入静,而是远远望着鹿绝尘那厢,但见他正与一人交谈,而那人正是方才舱内自己左首之中年男子。
二人交谈之际,偶尔竟朝自己这厢看过来,唐悦松不由一阵不安。
他一咬牙,乃将这份不安强行压下,继而奋力将神识紧收。须臾,便已入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