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池位于青丘山脉北部,因处山间,是以周遭皆是起伏的山峦,英池岸边则是一片平坦谷地,其间长林丰草,碧水微澜,绝美景致,堪比仙境。自高处放眼而观,整个英池谷地,犹如碧盆镶嵌于陆。
发源于此的英水向南流淌,最终注入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注1】柏唐二人顺着英水朝南行去,他二人沐浴事毕,出得泉池之际,已是酉时,但见天色将暗,唐悦松不由加快了脚步,行在身后的柏仙信昂首朗声吟道:“中天明月好,奈何漫寂寥,晚风不与语,独逸待天明。”
“行慢些、行慢些,行得快了,明月都没伴了。”
唐悦松驻足回首,心道:“你倒是饶有诗兴,我可是不知归路!”
末了,唐悦松一怔,心叹:“是了,既不知归路,何必走得这么急?”
柏仙信道:“天色将晚,且随我上望舒顶,待明日愚兄再送你下山吧。”
“望舒顶?何地?”
柏仙信淡淡道:“便是方才我等前来之处。”
唐悦松稍显急切问道:“便是先前我昏睡之处?便是那座竹苑?”
柏仙信微微颔首,“正是那厢,也便是愚兄的处所。”
不知不觉,他二人已行得一大段路途,唐悦松终于忍不住,乃欲开口相问。方才于温泉池中,柏仙信曾言“待出去了再慢慢道来”,唐悦松自然记得此言,但为不使自己看上去过于“下作”,是以并未方出温泉池便开口相问,乃是忍了一会儿,待此时,方“归于正题”。
“仙信兄,小弟信你有未卜先知之能,小弟便想知道,仙信兄知道小弟多少事情?”
唐悦松大有开门见山之意。
沉默须臾,便于此刻,草叶的摩擦之声甚至都听得明明白白。
令人担忧的沉寂一闪而过,柏仙信很快回应:“不多,愚兄虽有异能,功力却不甚深厚,观人至多亦只可看出前后数年光景。”
唐悦松心一紧,稍作犹豫,遂问道:“此前数年,小弟如何?”
柏仙信含笑摇首,叹道:“愚兄不大这般,随意显现异能并不吉利。”
唐悦松站定说道:“此前数年,小弟如何?”他认真的神情使柏仙信明白,他试探到底的决心。
迫于唐悦松的执着,柏仙信看了看他,遂道:“流离失所,寄人篱下,阔水浮萍,居无定所,瞻前顾后,终日惶惶。”
柏仙信稍稍顿了顿,乃接着说道:“在此期间,唐小兄结识了一位女子,若愚兄未看错,那女子应是医道中人,而且较你年长些许……”
他还未道完,唐悦松不禁重重点头,同时喃喃低语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那女子后来虽与你相爱,但好景不长,随后她便离你而去,应是不辞而别,是以唐小兄无时不刻不在企望着将她寻到,而与此同时,你亦开始随着师父修行,但据愚兄观之,你这个师父似乎来头不正,小兄拜师亦是颇为草率,有被迫之嫌……”
仍是未等柏仙信道完,唐悦松忍不住大声说道:“正是如此!仙信兄所言不差,小弟方才稍有怀疑,还望海涵!”
柏仙信哈哈一笑,摆手道:“无事无事!”
他反而叹道:“倒是唐小兄莫怪才是,似愚兄这般异类,实乃天地间不祥之物,任谁、恐怕都不愿自个给他人瞧得一览无余,可愚兄恰是这般一个怪物,我恰能将他人看得一览无余,是以为乡里所不容,族人迫于重压,只得将我逐出,即便如此,有人仍是不甘,他们甚至派出杀手欲取我性命,几番周旋,我逃至青丘山中,在此地巧遇了真儿,她是这青丘山中隐修的女子,随后一番机缘巧合,我二人喜结连理,当时我未有隐瞒自己的异能,她得知后非但没有排斥我,反而接纳了我,真儿当真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三生有幸!”
唐悦松眼下已对此人彻底信服,毫无疑问,此人确是个异能之士,他本人亦知晓这未卜先知的异能有何等的厉害,用一句话来形容,可谓“目察古今与八荒,事无巨细,尽收眼底!”同时他亦对此人的遭遇报以同情,想当初,自己虽有异能,但一来自己不喜张扬,再者年幼混沌,并不明晓这般异能究竟意味何事,甚至还认为人皆如此。是以很长一段时日内都未引起旁人注意。童蒙之时,他时常沉浸在自己奇妙的世界中,他时而静静地观察远方的山谷,时而细细查看大山内部的洞穴奇景,有时还深入水底一探究竟。
约莫到了十三岁以后,他的特殊方真正引起周遭之人留意,起先是家人终于发觉了他的异常之处,之前多年尽管偶有不可思议之事,诸如说准明日的天气、道出偷儿藏匿的地点等等,但最终皆是归于巧合,不了了之。可日积月累,大量的巧合终于将他“凸现”,于是他便成了家中新开的一大财源,专司为人预测吉凶福祸,这种日子,直至那日方告结束,迄今为止所有的际遇,皆是自那日开始,那一天是三月初九日!
原来,望舒顶乃是青丘山数座最高的主峰之一,山巅的丹青宫乃是青丘派圣地,相传开派祖师曾于此结庐炼丹,此处亦是祖师最后羽化飞升之地。
望舒顶距英池约莫十来里路程,待至戌时,二人便已至丹青宫门外,借着月色及灯火,唐悦松细细瞧了瞧眼前这座碧瓦朱檐的阁宇,只觉美轮美奂,不由屏息驻足,叹为观止。
柏仙信见他驻足瞻仰,乃抱臂叹道:“丹青宫,记得同真儿成亲时这里还是数间草堂,而今竟同天上宫阙无异,一世乎?隔世乎?”
唐悦松闻他此言,遂试探问道:“仙信兄与含真姐成亲有些时日了吧!”
柏仙信颔首一笑,道:“唐小兄欲知我年龄但问无妨,这般拐弯实无必要。”
唐悦松挠头笑笑,柏仙信看了看他,遂道:“愚兄不才,虚度了三百年光阴。”
三百年!
唐悦松微张着嘴,愣怔须臾,方道:“你、活了三百岁?!”
柏仙信未及回答,但见宫门之中走来一名妙龄女子,一身粉色裙衫,行至二人跟前,女子行礼道:“先生,师祖已恭候多时了。”
柏仙信应道:“我知道了,眼下便去。”
待那女子告退,柏仙信招手道:“随我来。”
二人穿过庭院,待至内堂,唐悦松却仍陷于方才的震惊之中,当世修真者寿逾百岁并不为奇,但三百岁却委实罕见,可谓近妖了!
“夫君、唐公子,英池之水虽灵,却也不可忘记时辰呀。”
迎接他二人的自然便是竹含真,不知怎的,唐悦松每每偷偷瞧她之际,总是与她四目相触,似是她事先早已发觉一般。
虽早已饥肠辘辘,可唐悦松心中有事,面对桌上的却也吃得不甚起劲。原来,其事有三。
其一,这一直被自己称作“仙信兄”的年轻男子,此人实际年龄竟有三百岁,不禁心中暗叹;由此及彼,倘若柏仙信寿逾三百岁,那么竹含真岂不亦是近妖之类?
见他举止拘谨,竹含真含笑问道:“可是桌上菜肴不合公子口味?”
唐悦松心一紧,忙摇头应道:“不是不是,含真姐哪里话,很好吃呢!”
柏仙信笑道:“定是方才所言将他唬住了。”
“哦?”竹含真微微侧首。
柏仙信淡淡说道:“方才归来之际,望着这般天上宫阙,一时忘情,道出了真话。”
“是何真话呀?”竹含真笑问。
柏仙信看唐悦松一眼,道:“唐小兄问我年龄几许,我道‘三百岁’,嘿嘿,说了实话。”
“结果便将唐小兄吓着了。”柏仙信接着道。
唐悦松难为情笑道:“哪里哪里,仙信兄言重了。”
唐悦松投箸道:“据小弟所知,修道之人当中多有驻颜有术者,不知仙信兄有何妙法?”
柏仙信并未直接应答,而是问道:“唐小兄年方几许?”
唐悦松道:“十九。”
“原来是个孩子,真是年轻!”
竹含真微笑着赞道,唐悦松挠头笑笑。
柏仙信手指他道:“年纪轻轻便想着长生不老,这可不大好,若执着于此,当心日后入魔!须知不老的唯一妙法便是心不老,虽说外物也有大能,但人终归于心,佛曰相由心生,便是此理。”
唐悦松“哦、哦”地连声应道。
竹含真又道:“小兄弟,你体内有内丹?”
唐悦松微微颔首:“含真姐怎的知道?”
柏仙信道:“真儿是丹道的大行家,有无内丹,成色如何,她一眼便能看出来。”
竹含真道:“这内丹应非你自己结成,而是他人传递给你的,可是如此?”
唐悦松道:“正是,小弟的内丹正是他人赠予。”
竹含真赞道:“你体中内丹好似一团真火,是上乘丹道,可见传你内丹之人修为不在我之下。如此上乘法宝,当妥善运用才是,我有一套心法,稍后传你,如何?”
唐悦松一怔,道:“谢、谢含真姐!”
竹含真却道:“你不必谢我,要谢当些赠予内丹之人,作为丹道中人,我只是不愿看见造化之宝被闲置荒废,人乃天地之精,内丹又为人之精,可谓精中之精,若闲置荒废,岂不可惜?”
唐悦松觉着甚是有理,当下欣然答应。
注1:语出《山海经?南山经?青丘之山》——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有鸟焉,其状如鸠,其音若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英水出焉,南流注于即翼之泽。其中多赤鱬,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