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亥时初刻,待一切停当,唐悦松依照方才竹含真所嘱,来到今日早些时候曾歇息过的石室之前。如早晨欲从中出来一般,眼下他还是找不到石室的门,遂只得朗声叫门。
“含真姐,小弟唐悦松。”
但见石室正前蓦地呼呼作响开出一道石门,内中传来人声:“唐公子请进。”
闻声,唐悦松稍稍踟蹰,继而入内。
只见一身素衣如雪的竹含真正端坐于案几一侧,唐悦松只觉她端庄娴雅,沉静若幽兰,不禁暗自惊叹。
“公子请坐。”
唐悦松随即与之相对而坐,继而问道:“含真姐有何指教?”
竹含真看着他道:“当然是传你内丹心法。”
唐悦松点头道谢:“多谢含真姐。”
竹含真黛眉微蹙,道:“不是说过不用谢我么?要谢当谢赠你内丹之人,我想赠丹之人定是一个女子吧。”她含笑问道。
唐悦松脸一红,道:“含真姐怎的知道?”
竹含真抿嘴一笑,道:“若非女子,那般很别扭的!”
唐悦松一时还未领会,正待再问,可见她面含微笑,随即明白,当即挠头笑道:“是一个女子给我的。”
竹含真稍稍侧首,“她不会无缘无故给你吧。”
唐悦松微微垂首道:“她是在下的妻子。”
竹含真轻轻点头,并未再问,她拿起酒壶给唐悦松的酒盏满上。“唐公子,请。”
唐悦松拾起酒盏,至鼻前轻轻闻了闻,只觉清香扑鼻,遂叹道:“好香的酒,闻上去就像野花一般芳菲!”
竹含真道:“此酒乃百花所酿。”
唐悦松颔首:“难怪!”
当下一饮而尽,竹含真含笑道:“慢慢品,哪有公子这般的。”
唐悦松只管笑笑,虽说一饮而尽,但酒实非凡品,唐悦松只觉满腔芬芳,一股清扬之气通透全身。待第二盏之际,他吸取了教训,乃是细细品尝,感觉果然大不相同,简直妙不可言。
少时,唐悦松放下酒盏,试探道:“闻含真姐乃丹道高手,不知这内丹一道,该是如何修炼?”
竹含真浅浅笑道:“你心静了么?”
唐悦松心一紧,忙道:“静了!”
竹含真看他一眼,道:“你未静。”
她的双眸犹如静湖,宁静得直指人心。唐悦松微微一叹,近乎自语道:“我未静!”
他甚至有些不敢与之对视,乃是微微垂着眼帘,同时尽力使自己心静,少时遂闭上双眼,凝神入静。而与此同时,传来竹含真宛若丝竹的声音:“修丹道,乃静心以御身,身为炉鼎,精气神则为药材,而你自己,则是超脱这般种种事物之上的灵性,你要以火炼金,返本还源……”
但闻她声音愈来愈小,几不可闻。然而正当此刻,一股馥郁之香竟悄悄入鼻,唐悦松只觉香气渐次浓郁,正纳闷之际,忽觉唇上有物触来,初时他道是入静之时的异感,并未太过在意,须臾,但觉这般感触并未消失,而是愈显真实,而且,稍稍有些难以启齿的是,他竟暗自觉着,这般感觉极似与女子亲吻!
又过了些许时候,他只觉唇间愈来愈湿润,接着,一股暖流自口而入,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缓缓流淌入内,这般感觉极是舒服,整个身躯都暖暖的,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将他紧紧萦绕,一面,他觉着神清气爽而又温润舒畅;另一面,他似念及何事,一道莫名的伤感竟又自他心底暗暗升起……
终于,他觉着不大对劲,猛然睁眼,他几乎窒息——竹含真正以朱唇抵住自己嘴唇,二人面颊几乎贴着!
竹含真似察觉有异,随之睁开双眸,四目交接,短暂的无言,唐悦松原本跪坐席间,随之猛然朝后仰倒,遂仰坐于地,失声道:“含真姐这是……这、不大好吧……”
竹含真捋了捋搭于肩上的长发,看着他道:“驾驭内丹的法门已被我藏在内丹之中,方才则是将蕴藏法门的内丹传递于你。”
唐悦松几乎不敢正视她,他垂着眼帘道:“虽说如此,可、可这般总归不大妥当吧!”
竹含真淡淡一笑,“你若真是个心中无邪的修真者,便不会认为有何不妥,因为方才只是传递内丹而已,除非你心有杂念,便会联想他事。”
唐悦松稍稍举目望去,可方与竹含真四目相对便心颤不已,她很美,美得让他无力言语,待在此处只会生乱,唐悦松极力打定主意,继而起身行礼道:“含真姐,多谢,告辞!”
说罢转身便走,待行至墙边,方才发觉自己还是没找到门,不得已红着脸转过身来,朝竹含真示意自己找不到门。
竹含真微微一叹,手指唐悦松身后左侧,唐悦松循她所指细细看去,终于找到一处凸出墙体的小小石柄,他试着扭了两下,但见呼呼两声,石门开启,遂匆匆告退。
在丹青宫的客房里,他一夜未眠,辗转反侧,只要一闭眼,便会看见她的身影,他确信,自己看到的是“她”,而非竹含真。几番自迷糊中清醒,他皆有大喊数声的冲动,此时此际,他思恋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恨不能天立刻便明,待天明之后,他只想做一件事情,便是求柏仙信施展异能,看出她的所在!而后自己便径直去寻她!
其实,自他获得地仙修为,能元神出体开始,他便不断尝试着遣出元神,遨游四方,以寻找辰惜鹤的下落,孰料几番下来,竟一无所获,元神出体遨游,乃是念至则至,只要想念某事,顷刻便至,可任他怎的发念,却总是寻不着她,亦不知何故,或许是上天存心刁难吧!
打定了主意,他终于在天明之前安睡了半个时辰。
拂晓前夕,青丘山的千山万壑仍沉浸在无边的宁静之中,一层朦胧的水蓝气色弥漫于峰峦之间,宛若仙境。
然而便在此时,青丘山的东南方却阴云蔽日,缘何如此?东南方那厢上空,不知何处竟飞来数只飞具,这些飞具一大众小,居中央的,乃是一艘数十丈长的巨大鱼形飞具,周遭拱卫它的则是约莫数十只的小型飞具,这些小型飞具或居两翼,或居前后,或居上下,一齐将这居于中央的大家伙紧紧护卫,整个看去,阵势颇为雄壮威严,犹如天兵列阵。
整个鱼形飞具可以说是一座移动的堡垒,世间实力雄厚的制器派多有打造巨型飞具的习惯,据说这正是其实力与势力的象征。鱼形飞具的“鱼腹”之中,乃藏有一座“深宫”,说是深宫,实则只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厅堂罢了。
大厅之中,仅有寥寥数人,除了一名道门装束的中年男子,其余皆是世俗装扮,其中还有两名高鼻深目的域外人士,观其装束,应是西方恒州之人。
此二人一个名曰“彼得”,另一人名叫“珈略”,皆为恒州人士,此二人乃恒州青金石国的宫廷医官,他二人奉王室之名,为寻长生不死药,特远赴东土神州搜寻灵材仙药。
“先生,你确信长生不死药便在这青丘山中?”
这问话之人正是青金石国的宫廷大医官(相当于御医之首),彼得?马地克。此人身材中等,可嗓门却甚是洪亮,但见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留着及肩的栗色头发,目光深邃甚至阴冷。
被他称作“先生”者,乃是居于上首的一名中年男子,此人面若刀削,剑眉炯目,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可冒犯的威势。他正是天下第一坊青丘坊的副坊主——柏威虎。
这柏威虎虽为副坊主,却在门中威势极大,其权势隐然已盖过青丘坊坊主柏奇麟,最近数年来,坊主柏奇麟在帮派事务中日渐淡出,大权自然而然地便移至胞弟柏威虎手中。这青丘坊乃天下第一坊旗下最大的地域坊之一(所谓地域坊,便是指一地一域之坊,相对于天下第一坊而言,乃是次一级的力量),门下拥有一支威势骇人的由制器之术打造而成的卫队,这支卫队的重心便是当下数人所处的鱼腹,确切地说,应是这艘名曰“巨鲸号”的巨大鱼形飞具。
巨大的巨鲸号正是青丘坊强大实力的明证,作为天下第一坊中的外姓帮派,能拥有如此实力着实少见。
但见柏威虎朗声说道:“青丘山有长生不死药,此事乃是我在青丘派的一个内线告知与我的,他说有、那便一定有,他既然这么说,我只好相信他。”
彼得又道:“你们这个内线,派过去多久了?”
柏威虎看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很久。”
此刻,柏威虎下首左侧的中年道士蓦地拂尘一扬,道:“既如此,还望坊主能下手轻些,这青丘派虽素来神秘,不与外人交往,可她们毕竟属于我道门信众,稍后坊主可对她们恩威并施,而不可出手过重,望舒顶上的丹青宫乃是青丘派圣地,坊主最好不要予以攻击,否则,贫道担心会激起天下道门的公愤。”
柏威虎抚须笑道:“本座自有分寸,望六易道长放心。”
此人虽道号“六易”,但其本无门无派,乃自修成道的江湖奇人,是以此人并非“道门中人”,虽说如此,可六易道人对天下道门的熟稔却是罕有人及,凭此他便成为青丘坊坊主的座下红人。
柏威虎稍稍环顾周遭,遂拾起案上一只精致物件,用之对着身后上方悬挂的一只木箱状的物件,但见柏威虎手指轻轻一按,那悬挂上方的“木箱”之中竟射出一道光芒,须臾正前方墙壁之上竟显出一片景象来,原来,此木箱状物件乃是一种名曰“观影”的仪器,它的用处便是将实景变换成影像,以供人观之。
数人放眼看去,但见前方映在墙壁之上的景象正是望舒顶。
清晨的望舒顶似乎并不宁静,先是一阵嘈杂的声响将他惊醒,而后他便听得有女子惊喊:“天兵来了、天兵来了……”
初时不以为意,但稍稍一想便觉不对,见过鲲鹏号的唐悦松当然明白“天兵”可能所指何事,于是他匆忙穿上衣物,疾步冲出宫去。
此时的宫外空地上,已聚集着不下数十人,唐悦松举头望去,但见一大群机关鸟遮天蔽日般悬在望舒顶上空,大有黑云压城之势!
一众青丘弟子胆战心惊地望着悬于上空的“天军”,她们中有很多人还无意识地压低声音,生怕高声言语惊动了头顶的“天人”。这些青丘派门人绝大多数皆隐居深山,极少与山下世界来往,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并不知晓近三百年来,山下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何事,当下见此情形,只道是神物降临。
“鱼腹”之中,柏威虎等人目视山上情景,只觉山中之人大多慑于威势,不由相视一笑。柏威虎拾起置于案前的传音,对着它说道:“吾乃巨鲸,传吾口令,让使者下去。”
传音传来另一头的回应:“诺!”
少时,天廷号下方缓缓开口,一架小型机关鸟自内飞出,继而径直朝山巅平地飞去。待机关鸟降于平地,众青丘弟子皆围在远处而不敢上前一探究竟。只见那机关鸟收翅敛羽,几番收缩伸展,竟变换成了一具人形机械!
那机关人朝一众门人走来,见那“怪物”走来,众弟子无不纷纷退后,携有长剑的门人亦纷纷亮出兵刃,以应对这渐次靠近的不速之客。
与之同时,“鱼腹”之中,柏威虎以传音指示手下道:“快换做机关人的目视。”
“诺。”
但见墙上的影像随之由望舒顶的远景换成丹青宫前的近景,亦是机关人之所见。
待机关人行至距众门人十步远近,它便停住脚步,自它口中,传出人声:“我是天下第一坊的使者,现欲求见尔等师尊,还望转告。”
听闻“天下第一坊”这几字,唐悦松不由心一震。
但见这机关人通体木质,其间诸多关节之处则辅以金质,约莫一人高,身段比例近乎真人,尤是脸部,虽为木质,却神态丰富,惟妙惟肖。
青丘门人闻此言皆面面相觑,隔了少时,其中一名执剑的女子终于回应道:“你求见我等师尊,所为何事?”
“此事我待当面道与尔等师尊,烦劳转告。”机关人稍显机械地回答道。
混在人丛中的唐悦松注意到,那执剑女子正是前日待要押送若风之人。
执剑女子提高嗓音回应道:“师尊忙于修行,怕是无暇见你。”
柏威虎见状不由一哼,神态颇为不屑。原来,机关人亦有“耳目”,其所闻所见立时便会传至天廷号中的特定装置,自然也会传至“鱼腹”之中。
机关人随之则道:“既如此,我等便只好费些功夫,将她请出来了。”
话音方落,机关人旋即伸手指向东北方的一座孤峰,冷冷说道:“看见那厢么?眼下我等便将它削平,或许你们的师尊还未梦醒,也罢,我等便来叫醒她。”
与之同时,“鱼腹”之中,柏威虎手中的传音传来人声:“巨鲸,我是雷神,使者请求攻击。”
柏威虎随即回应:“可以攻击。”
见状,处下首的六易道人微微一叹,面色凝重。
便在此刻,悬停于巨鲸号下方的一架机关鸟蓦地驶离原位,朝那东北方的一座孤峰飞去,但见机关鸟俯冲而过,投下一枚梭形物事,旋即快速驶离。
须臾,望舒顶东北方的那座孤峰竟蓦地炸开,但见巨大山体竟给一股强风般的力道撕得粉碎,方才机关鸟投下的乃是一种被称作“风弹”的兵器,这“风弹”依照威力大小,可分作“百人弹”、“五百人弹”、“千人弹”以及“万人弹”,适才投下的,乃是“五百人弹”,按照杀伤威力的划分,这“五百人弹”应算作中下等次,可即便如此,威力亦甚是可怖。
丹青宫这厢,众人无不闪身掩面回避飘散而来的飞尘走石,待飞尘过去,众人纵目望去,但见那厢孤峰果真已被抹平,伴随着菊花般的四散飞尘以及轰天巨响,原本傲立于群峦之中的那座孤峰变成了一座低矮的土台!
此时,唐悦松暗自估量,他暗忖,这从天而降的天下第一坊战阵与那青丘派想必有些过节,或许是寻仇来了,此地不宜久留,当返回原处与池无伤会合才是。不过,在此之前,他只想见一个人,不错,便是柏仙信!
他打定主意,遂返身朝丹青宫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