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是《春秋左氏传》的简称,又名《左氏春秋》,约成书于战国初期(公元前五世纪),与《穀梁传》、《公羊传》合称“春秋三传”。司马迁、班固等都认为它是为传述《春秋》而作,作者是春秋末年鲁国太史左丘明,但对此历来颇多争议。《左传》是一部编年体史书,它记录了自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至鲁哀公二十七年(公元前468年),周王朝及各诸侯国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方面的一些重要历史事件。它在叙事上最突出的成就,在于把战争过程及复杂的历史事件描写得有条不紊、繁简得当,对后代历史著述和叙事散文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
郑伯克段于鄢[1]
【导读】
《郑伯克段于鄢》围绕《春秋》中“郑伯克段于鄢”这句话的前因后果而展开,记录了郑庄公与母亲和弟弟之间复杂的关系纠葛及权力争夺,展现出春秋时代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斗争的一个侧面。本文叙事简洁,人物刻画十分生动,共叔段的骄纵,姜氏的偏私,颍考叔的孝顺,都跃然纸上。而郑庄公这个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刻画得尤为突出,在权力斗争中他老谋深算,对自己弟弟的恃宠而骄不仅不作为,反而有故意纵容之嫌;但同时,对从小不喜欢他的母亲,他又不是全然冷酷无情,而是保留着一份孺慕之思。关于他“纵弟成恶”的行为,文中委婉地提出了批评讽刺,后人对此也颇多微词,甚至说他“志欲杀弟”,“以兵机施于骨肉,真残忍之尤”(吴楚材、吴调侯选注《古文观止》)。
初[2],郑武公娶于申[3],曰武姜[4],生庄公及共叔段[5]。庄公寤生[6],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7]。爱共叔段,欲立之[8],亟请于武公[9],公弗许。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10]。公曰:“制,岩邑也[11],虢叔死焉[12],他邑唯命[13]。”请京[14],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sup>[</sup>15]。
祭仲曰[16]:“都城过百雉[17],国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过参国之一[18];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19],非制也,君将不堪[20]。”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21]?”对曰:“姜氏何厌之有[22]?不如早为之所[23],无使滋蔓[24]。蔓,难图也[25]。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26],子姑待之[27]。”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28]。公子吕曰[29]:“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30]?欲与大叔,臣请事之[31];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32]。”公曰:“无庸[33],将自及[34]。”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35]。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36]。”公曰:“不义不昵,厚将崩[37]。”
大叔完聚[38],缮甲兵[39],具卒乘[40],将袭郑[41]。夫人将启之[42]。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43]。京叛大叔段。段入于鄢[44]。公伐诸鄢。五月辛丑[45],大叔出奔共[46]。
《书》曰[47]:“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48];如二君,故曰克[49];称郑伯,讥失教也[50];谓之郑志[51]。不言出奔,难之也[52]。
遂置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53]:“不及黄泉,无相见也[54]。”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55],闻之,有献于公[56],公赐之食。食舍肉<sup>[</sup>57]。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58],请以遗之[59]。”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60]!”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61],隧而相见[62],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63]:“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64]!”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
君子曰[65]:“颍考叔,纯孝也[66]。爱其母,施及庄公[67]。《诗》曰:‘孝子不匮,永锡而类[68]。’其是之谓乎[69]?”
【注释】
[1]本篇选自《左传·隐公元年》。
[2]初:当初,从前。
[3]郑武公:姬姓,名掘突,“武”为其谥号。申:诸侯国名,在今河南南阳,姜姓。
[4]武姜:郑武公的妻子姜氏。“武”是丈夫的谥号,“姜”是其娘家姓。“武姜”是后人对姜氏的追称。
[5]庄公:即郑庄公。共(ɡōnɡ)叔段:“共”是国名,“叔”为兄弟排行居后者,“段”是名字。
[6]寤(wù)生:逆生,倒生,即难产。
[7]恶(wù):不喜欢。
[8]立:立为太子。
[9]亟:多次、屡次。
[10]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虎牢关。
[11]岩邑:险要的城邑。
[12]虢(ɡuó)叔:东虢国国君,周成王之弟,其国后被郑武公所灭。
[13]他邑唯命:谓除了制地,其他城邑唯命是从。
[14]京:郑国邑名,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南。
[15]大(tài)叔:对共叔段的尊称。大,通“太”。
[16]祭(zhài)仲:人名,郑国大夫。
[17]雉:古时建筑计量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18]参:同“三”。国:国都。
[19]京:共叔段所在的京城。不度:不合规定。
[20]不堪:难以控制。
[21]焉:哪里。辟:同“避”。
[22]厌:满足。
[23]所:安置,处理。
[24]滋蔓:滋长蔓延。
[25]图:图谋,对付。
[26]自毙:自取灭亡。
[27]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姑:姑且,暂且。
[28]鄙:此指边境上的城邑。贰于己:指本来只属于庄公,现在同时也属于共叔段。贰:两属。
[29]公子吕:郑国大夫,字子封。
[30]若之何:对这件事怎么办?
[31]与:给。事:效劳。
[32]无生民心:不要使民众生出二心。无,同“毋”。
[33]庸:用。
[34]自及:意谓自取其祸。及:到,赶上。
[35]廪延:郑国邑名,在今河南延津北。
[36]厚:此指土地扩大。得众:指笼络人心。
[37]“不义不昵”二句:谓共叔段的行为有违君臣之义、兄弟之亲,故其势力越雄厚,越会导致最后的崩溃瓦解。昵,亲近。
[38]完聚:修治城郭,聚集民众。完,修治。
[39]缮:修理,整治。甲:铠甲。兵:武器。
[40]具:备齐。卒:步兵。乘(shènɡ):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车一乘配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
[41]袭:袭击,进攻。
[42]夫人:指武姜。启之:为共叔段打开城门。
[43]帅:率领。
[44]鄢:郑国邑名。
[45]五月辛丑:即鲁隐公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46]出奔共:逃往共地。共:国名,在今河南辉县。
[47]书:指《春秋》。
[48]不弟:不守弟道而作乱。
[49]“如二君”二句:谓郑庄公和共叔段兄弟相争,如同两国交兵,所以称庄公之胜利为“克”。
[50]“称郑伯”二句:谓共叔段走到这一步,也是郑庄公没有尽到兄长的职责,疏于教诲的缘故,故称之为“郑伯”,来表示对他的讽刺。伯,兄弟姐妹中的年长者。
[51]谓之郑志:共叔段走到这一步,其实是庄公有意为之。郑志,即郑庄公之意志。
[52]“不言”二句:谓若言共叔“出奔”,则表示罪在共叔,但是此事庄公也有责任,所以不便言共叔出奔。难,为难。
[53]城颍:郑国邑名,在今河南临颍西北。
[54]“不及黄泉”二句:不到死后,决不相见。黄泉,地下的泉水,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古人认为天玄地黄,故称。
[55]颍考叔:郑国大夫。颍谷:郑国邑名,在今河南登封西南。封人:管理边界的官。封,疆界。
[56]有献于公:有东西献给郑庄公。
[57]舍肉:把肉放在一边不吃。
[58]羹:调和五味做成的带汁的肉。
[59]遗(wèi):赠送。
[60]繄(yī):语气助词,无实义。
[61]阙:通“掘”,挖。
[62]隧:地道。这里用作动词,挖隧道的意思。
[63]赋:指作诗。
[64]融融:与下文的“泄泄(yì)”意同,表示和睦快乐的样子。
[65]君子:这里假托君子发表议论。《左传》作者常用这种方式发表评论。
[66]纯孝:指孝心真诚、纯正。
[67]施(yì):延及,扩展。
[68]“孝子”二句:出自《诗经·大雅·既醉》。匮,穷尽。锡,同“赐”,给予。
[69]其是之谓乎:大概就是说的这种事吧?
【延伸阅读】
春秋时期的都邑制度
春秋时代的都邑,从规模等级上看,可分为周王城、诸侯国都、大夫采邑和子男之城等。《说文·邑都》曰:“都,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左传·庄公二十八年》曰:“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孔颖达疏:“小邑有宗庙,则虽小曰都,无乃为邑。为尊宗庙,故小邑与大都同名。”
按周代礼制:“匠人营国(指天子都城)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周礼·冬官·考工记》)按照古制,1里应为1800尺;周时1尺约为23.1厘米(见梁方仲《中国历代户口、田地、田赋统计》附录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四方各九里,这样换算下来,周朝天子都城的周长应为14968.8米。根据东汉郑玄的解释:“经纬谓涂也。经纬之涂皆容方九轨。轨谓辙广。乘车六尺六寸,旁加七寸,凡八尺,是谓辙广。九轨积七十二尺,此则涂十二步也。”九轨为72尺,换算成今制,王朝的主干道为16.632米(见史念海《〈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的撰著渊源》,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8年第3期)。
古时又有“天子之城千雉(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高七雉;公侯百雉,高五雉;子男五十雉,高三雉”(李诫《营造法式》)和“天子之城高九仞(七尺或八尺为一仞),公侯七仞,伯五仞,子男三仞”(许慎《五经异义》)之说。诚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中所述,各级领主城邑规模“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即以九、七、五、三这样的级差递减。但事实上,春秋时期随着兼并战争的加剧,城市规模早已“僭礼逾制”。为了增强各自的实力,诸侯国竞相增修城池,掀起了大规模筑城的高潮,而周王室有关筑城规模的制度当然也就被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