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建公回来时,专程从上海请来一位梁博士,说是临床经验十分丰富,是有名的脑科专家。当他来看尤建美时,要求先看爱克斯底片照影。站在床边的毛先武唯恐大夫说出些令人失望的话,就事先向梁博士提出个要求:“梁大夫您诊断完了之后咱们到外屋客厅里谈,一方面喝点茶,还可以让病人好好休息一下。”
梁博士对着窗户看底片,会意地点点头,却见躺在双人床上的尤建美直摇手,口中悻悻地说:“不!不!就在这说,我要听!”
尽管毛先武和尤建公一再劝解说:“梁大夫也需要喝点茶,休息一下。”可是尤建美却反对,梁博士见双方僵持不下,只好向病人让步,就笑着说道:“好!好!别着急,我把我的意见当面告诉你。”
梁博士看了一阵底片后,又趋至床前检查了一阵尤建美的四肢和血压,一边摇动着脑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颈椎已经拉断了,省医院也是这个诊断,手术复原的希望十分渺茫,连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
毛先武十分急切地追问道:“大夫,骨头断了不是都可以用手术给接上吗?”
梁博士摇头道:“胳膊腿断了是可以手术接骨,可是她是颈椎断了,这属于中枢神经,手术很危险会危及生命的。”
众人都叹息起来,屋里很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到,只听尤建美在床上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死了更好,给我做手术吧,大夫,求求您了!”
毛先武抗议道:“干吗总说死呢!你现在不是活得挺好么,我已经买了台最新式的轮椅,开春暖和了,我还要推你出去走走,看看野狼沟的变化,梁大夫,您看她什么时候可以下床?春天怎样?”毛先武看梁大夫没有回答,就又问道:“夏天行吧?”
梁博士仍然没有吱声,毛先武又提高嗓门追问道:“到秋天准可以了吧!”
众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梁博士的脸上,只见他用左手扶正金丝眼镜,无可奈何地小声说道:“她的脖子恐怕支不住脑袋,短时间怕坐不起来,省院的诊断是高位截瘫,我看也是这样。”
尤建美在床上厉声命令道:“给我做手术,我要手术!”
毛先武也提高了嗓门,大声说道:“不能手术,既然连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干吗要冒险啊!”
尤建美几乎是在怒吼了:“我的生命,我说了算,明天就手术。”
尤建公见妹妹同丈夫争论起来就从中调解道:“咱们都别吵吵,听梁大夫的!”
梁博士说道:“即便医院会诊同意手术,也要家属签字才行!”
毛先武声明道:“我不能签字,只有大夫有把握,我才能同意。”
尤建美也声明道:“我已经同他离婚了,他说了不算,我的亲属只有我哥哥和嫂嫂。”
毛先武抗议道:“梁大夫您别听她的,我就是她丈夫,我是她的保护人。”
躺在双人床上的尤建美听了这些话真是百感交集,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她要求手术并不是奔着那不到百分之一的希望之光,而是冲着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死亡去的,很想以死了却自己的生命,别总让毛先武给自己收拾拉屎撒尿……
客人走了以后,毛先武几乎一夜没合眼,他在琢磨梁大夫的一句话,如果尤建美的脖子总是支撑不住她的脑袋,那将来怎么去坐轮椅推她出外散心呢!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大问题。次日一早尤创新来接班照顾病人时,毛先武便把他冥思苦想了一夜的问题向尤创新请教:“嫂子,你说,我想了个办法看看行不行,把建美的脖子周围打上石膏,固定起来,省得支撑不住脑袋,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用新买的轮椅推她出去散心了。”
尤创新不假思索地笑道:“你问我,那可真是难为我了,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知道行不行,我后爹是现成的大夫,你八成也看不起他,嫌他是赤脚医生出身,没上过医科大学。”
毛先武交代了几句,就向楼下医院跑去。见臭五先生正在耳挂听诊器给患者量血压,就站在一边稍等片刻,待病人走后,才发问。臭五先生似乎胸有成竹,只见他不慌不忙地说:“各有利弊,从接骨的角度看,打石膏是有利于骨小梁的生长,从中枢神经的角度看,打石膏可能会延缓神经细胞的生长。”
毛先武紧锁眉头,好像有点似懂非懂,焦急地说道:“我看建美神志还清楚,只要坐轮椅脑袋能挺住,不耷拉下来就行,我常带她出去散散心,身体一定会恢复得快一些。”
毛先武见臭五先生嗯了一声,做出肯定地表示,就进一步追问道:“五叔,您刚才说的骨小梁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呢?”
臭五先生发现又有一个候诊患者坐到自己面前一边述说病情,一边伸手让他诊脉动,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毛先武:“你看看就明白了!”便开始诊脉。
毛先武接过书一看是本《骨科医学教程》,便坐到候诊席上贪婪地阅读起来,直到太阳移到窗户正中央,臭五先生才送走最后一个候诊者,又叫了一个女护士,带着石膏和绷带跟随毛先武一块乘电梯上到十五层,可是躺在双人床上的尤建美一听说要给她打石膏就哭着叫喊道:“我要做手术,不打石膏!”
毛先武像哄小孩似的安慰道:“你别幻想了,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哪个大夫会给做手术?快让五叔给你打上石膏吧!不然的话,你脑袋就会晃动掉了,等打上石膏以后,你断开的颈椎骨上下都会长出许多小手,那小手越长越长,上边的小手和下边的小手互相握住,你脑袋就会固定住了!”
由于丈夫把新学来的骨小梁知识形象化了,说得十分真实,妻子听得入迷了,就不再反抗了。臭五先生一边涂石膏一边随声附和道:“建美的脖子真会让石膏给接长了会成了大美人,多好啊!不打石膏就会抬不起头来。”
尤建美半信半疑地悄声问道:“五叔,我这脖子真能再长上吗?别骗我。”
臭五先生笑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啊!”
毛先武提高了嗓门,雄心十足地更正道:“一定能再长上,放心吧!腿胳膊断了都能接上,脖子怎么就不能接上?不都是骨头么!都会往皮肤里渗透钙。”
石膏打完后又用白纱布绷带包裹好,尤建美的脖子显得很粗,比她脑袋还粗,就像冬天围了一条白围脖,虽然并不怎么美观,却给尤建美心理增添了生的契机,似乎不再期盼手术后死神的降临了。晚上毛先武看到妻子的神态比打石膏以前安定多了,喂完饭很快就入睡了,他就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拉开台灯,想把爱克斯光底片好好看看。可是看了好长时间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放下底片后重新翻开《骨科医学教程》,看了一阵后才知道底片中的白色部分才是颈椎骨,正研究得十分入神时,嫂嫂尤创新敲门进来了,手里还拿一大包尿不湿,她发现写字台上的书本底片,就悄声说道:“你都老大不小了,还想改行学医啊!”
毛先武摇头道:“得了病就应该弄明白这病的来龙去脉,这才有可能把病治好。”
尤创新笑道:“不明白就请教大夫么,每个人都像你这么钻,医院就得关门了。”
毛先武认真地说道:“挂号看病的患者那么多,大夫哪有空给你讲病理啊,自己如果对自己的病一窍不通,光指望去问大夫,有可能是人家说明白了,你自己却听不懂,只有你自己把病研究个八九不离十,才能让大夫一点就通。”
尤创新听他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心理不禁感到他十分可爱,就伸出修长的手指在他瘦削的脸蛋捏了一下,然后又趋至台灯底下,指着爱克斯光底片说道:“建美回来以后,我看过好几次这片子,总也没明白,可人家梁博士一看就知道她颈椎骨断了,你给我说说吧,今天就考考你。”
毛先武指着底片上白色部分说:“这一节一节地像条蜈蚣似的就是颈椎骨,中间几节比两头的长就是被拉断了,打石膏的作用就是让石膏的钙扩散进去长成骨小梁,颈椎两头都长出骨小梁不就把颈椎骨接上了么。”
尤创新欢喜得无法压抑情绪了,用手按着他的双肩,用牙去咬他的耳朵一直咬到脸颊,毛先武坐在椅子上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站在他身后的尤创新处于居高临下的优势,她一时性起,咬完左耳又去咬他右耳,毛先武被夹在写字台和椅背之间,又不敢喊叫,唯恐惊醒了里屋妻子的美梦,只好悄声央求道:“好嫂子,快饶了我吧,太疼了,八成都出血了!”
居高临下的尤创新竟意犹未尽地说:“我忽然发现你的肉很香,比猪耳朵还好吃!”
处于峡谷中的毛先武又悄声央求道:“我从来不搽雪花膏,哪来的香味,忙活了一整天尽是臭汗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