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对伍珍一见钟情,完全是C.B.那件和服的功劳。
会面地点在城南一家专做青年人生意的摇滚乐舞厅。
尽管C.B.预先一再警告伍珍,要她拣最最别致的衣服穿,伍珍仍是既舍不得高跟鞋,又丢不开西装裙。本来她就对震天动地的摇滚乐反感透顶,但若把这种反感表露出来似乎又显得老气横秋。C.B.不就讲过吗,在美国,四平八稳的古典音乐是50岁以上人的宝贝,因为他们的神经再也无法承受摇滚乐的巨大力度。伍珍设想自己住在C.B.那间撑死8平方米的小屋里,枕头两旁蹲着两只杀气腾腾的大音箱,从早到晚让那些电吉它、电贝司、电嗓子、电这电那狂轰滥炸,不出三天,她肯定会疯。而C.B.要是仔细看看伍珍那有限的几盘磁带,白眼球非翻到后脑勺去不可。除了一盘《梁祝》,一盘《春江花月夜》(反正C.B.也不懂中文),就是什么《小夜曲集锦》《浪漫歌曲大全》《邓丽君最佳爱情歌曲》。全都是C.B.称之为“糖水罐头”的那类音乐。也许下意识里,伍珍觉得一板一眼的西装裙是对没板没眼的摇滚乐的一种校正或缓冲吧。可惜她终究拗不过C.B.。
C.B.来找她会合,只朝她瞟了一眼,就从大提包里抖出一件雪白带藕色和绿色大花图案的和服,下命令道:“换!”
谁让山姆是C.B.的朋友呢?伍珍只得试图理解自己的角色。C.B.提醒她今晚是鬼节前夜,这个舞会带有彩排性质。也一边朝伍珍脸上抹两块鲜红的胭脂,一边说:“你这是扮作日本的艺妓。”伍珍变色道:“那不是妓女吗?”C.B.说这是玩儿,你不要这么缺少幽默感行不行。C.B.自己穿一身黑,剪裁怪兮兮的,两只袖管后面伸出两大片白纱来。伍珍觉得C.B.活像一只大苍蝇。相形之下,身着和服的自己倒散发着一种说不尽的清丽雅致。伍珍实在看不出这套服装有哪点像妓女。
“多漂亮的小妓女!”C.B.在她左耳根下说。
伍珍暗暗觉得C.B.其实开始嫉妒自己了。
“我真开始嫉妒你了。”C.B.又在她右耳根下说。
伍珍吓得不敢再胡思乱想。
C.B.指着一个头发染成橘黄色、胸前写着“亲亲我的屁股吧”的小伙子说:“这是山姆。”山姆一眼看中了伍珍就不再掉开眼睛。C.B.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乐得大撒手,一会儿工夫就在舞场里跳得无影无踪。
伍珍被周围乱哄哄的人声、酒气、摇滚乐和奇装异服弄得失魂落魄。
将近午夜12点时,柴荣突然穿得笔挺地出现。他大汗淋漓。“门口的小子不放人。我跟他说下回来保证只穿小裤衩,他才放了。”边说边松领带,屁股乱扭,脚底下已经踩上了点儿。“公司里这堆破事真磨人。C.B.呢?”突然发现山姆根本没注意听自己的话,他顺着山姆的眼光看见伍珍正在假惺惺地朝自己堆笑。
柴荣于是也很快跳得无影无踪。
伍珍明白自己已经被“移交”了。
山姆是纽约成千上万艰苦奋斗的艺术家之一。他从纽约大学建筑系半路出逃,是因为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绘画天才。然而头悬梁、锥刺股,炮制出大批卖不出去的抽象派绘画之后,有一天山姆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突然发现了19世纪末一批被称为“维也纳画派”的肖像作品。这些肖像绚丽多彩和强烈的装饰性忽然唤醒了山姆心中枯涩已久的爱与灵感。他决定一变画风,搞新写实主义的人物肖像。
伍珍恰在此时走入他的视野。
要说山姆仅只为伍珍身上那一袭绚丽的“皮”所吸引,那也未免失之苛刻。山姆对于女人的观念历来有些老派绅士的气息。他不可救药地总是钟情于那些羞怯懦弱、生一张温柔的小脸蛋的女人。阴衬托阳,这类柔弱的女性使山姆感到自身的强悍。这种强悍刺激着他先在她们面前讲些无伤大雅的笑话,然后再……总之,尽管伍珍的落落寡合、怯懦不安与舞会的狂热气氛大相径庭,却偏巧激起了山姆的一腔爱怜之意。
说来也怪,山姆与伍珍关系史上最关键的一幕仍与C.B.那套和服有关。
那是舞会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伍珍应山姆的请求,又穿了那套和服去山姆的公寓--山姆想画一张伍珍着和服的肖像。
为了不让伍珍感到无聊,山姆给她斟了甜酒,放起了低低的爵士乐,而且他本人一边画一边跟伍珍不断东拉西扯。
画到快结尾时,画家和模特儿都累了。山姆停下手,自斟了一杯甜酒,对伍珍说:“你知道我头一次见你穿这件和服时想到了什么?”
伍珍摇头。
“一幅画,标题是《希望》。维也纳画派一个画家的代表作,画的是一位穿着绚丽的大氅的孕妇。美极了。”山姆又拿起画笔,一面继续说:“这画的作者死后,有人在他画室里发现一张未完成的草稿。根据草稿推断,这幅画完成后该是《希望》的姊妹篇,也是画一位穿着华丽大氅的贵妇。但在半成品上,画家竟在画完那张绚丽的大氅之前一丝不苟地刻画了,对不起,那位女人的阴部……”
一阵轻微的痉挛流过伍珍全身。
山姆的声音仍在继续:“这种做法是为了使那张绚丽的大氅被刻画得更有质感,更真实。不料画家中途突然死去,结果后人永远不可能看到那大氅有多么体面、可信、美丽。这张未完成品,这个下部裸露的女人,永远地把画家背叛了……”
伍珍看到山姆正在煞有介事地打量她身前的大画板。一团疑云冉冉升起。她忽然强烈地渴望亲眼看看此时此刻山姆的画板。不能等他全部完成之后!
她站起身。
山姆诧异地扬起头。
在这一瞬间,伍珍突然又变了主意。她的脸庞有些燥热,声音里仿佛掺进了一丝古怪的变音:“我知道一个类似的故事。你愿意听听么?”
山姆立即感到了气氛的异样。他索性放下笔,端着甜酒,走到伍珍坐过的长沙发上坐下,“本来也该歇一下了。”
他把一只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时,伍珍清晰地看到他手腕上茂密的汗毛。一股令人心醉的酒气隐约弥漫在空气里。伍珍鼻翼翕动,觉得心里飘浮着一层朦胧的雾。但她还是又喝下一口甜酒,在山姆身旁坐下来,然后开始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他们两人都非常明白,这样的谈话最终将引向何方,演变为何种行动。
三个月后,柴荣接到伍珍一个气急败坏的电话。劈头就宣布她和山姆吹了。
“什么?”柴荣确实很意外,“上个月你不是还说可能要搬过去吗?”
伍珍几乎带着哭声:“他把我骗了!”接着她就像新闻发言人一般快速扼要地叙述了她如何发现山姆完全是一个穷光蛋,这个月甚至已经付不出房租,而且前天才告诉她,他还欠着念大学时借的两万元贷款。
柴荣直皱眉:“可你没说一定要找百万富翁啊!”
伍珍也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可嘴上却软不下:“你别歪曲好不好!钱是次要的,人品是主要的。他这个人对感情问题不严肃。我和他好也有好一段了吧……”
柴荣说:“顶多三个月。”
伍珍说:“不长也不短嘛。我只不过偶尔谈起来对婚姻的看法。你猜山姆说什么?他说他的态度是先成名后成家。”
“这也说不上不严肃嘛!”
“哎呀柴荣,要等山姆成了名,我的头发也成雪了。而且,谈这种大事,他口气里一点没有和我商量的意思。”
柴荣真有些哭笑不得:“您老人家这么谈恋爱可真够费劲儿的,动不动就套人家的话,多了解了解再说嘛,何必急着绊住一个。要知道好男人是绊不住的。你们女人呀……”
伍珍来气了:“什么女人女人的,女人的难处你知道吗?把你当成个好朋友,你倒风凉话一大堆!”
柴荣只好道歉。
可是从此以后柴荣没有主动给伍珍介绍新朋友。伍珍的实用主义哲学终于发展到柴荣的自由主义精神难以容忍的地步。他无力说服她,她也无力利用他。他们之间的友谊,便日益流于浮泛,终于成了一种敷衍。
至于山姆,远没有因为伍珍的“吹”而留下“心灵创伤”。三个月之间,他已经察觉到了真正的伍珍--既非舞会上画报上那个穿和服的温柔文弱的东方女性,又非C.B.那种豪爽痛快的美国女性。于前者他可以长久钟情,于后者他可以长久为友。而伍珍介于两者之间,且于耳鬓厮磨、言来语去中渐渐显出心机强悍来,这竟使山姆最初的保护意识已变为自卫意识了。所以,在伍珍眼里是她“甩”了山姆;在山姆心里,却是双方同时撤退。
山姆到底是一条精明汉子。
两年半后在一个街头艺术节上,一位不知名的收藏家买走了那幅伍珍身着和服的肖像。山姆最终将它题为《艺妓》。
据我的推测,我的朋友是在伍珍与山姆吹掉后认识她的。但再具体的日期便无法考据。不过至少我可以肯定他们在约翰王事发之前即已相当熟悉,因为朋友提到伍珍是在有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才突然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她和约翰王交手的那个回合。而当时朋友并不知道那个回合在两天前才刚刚结束。我还因此猜测,自从伍珍与柴荣来往减少后,我的朋友逐渐取代了柴荣的位置,成为伍珍的一个知己。据朋友讲,伍珍从不交知心女友,而对个别男性朋友却格外信任亲近,讲话直率,极少藏掖戒备之心。这也是她一个不同寻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