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朋友到底留了一手。死活不公开他与伍珍关系的内幕。或许是为了把这一段事“朦胧”起来,朋友将从山姆离去到约翰王出现之间的事情轻轻带过。我虽为故事的完整性盘问过几句,但一察觉朋友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尴尬,就马上“知好歹”起来。朋友毕竟是有家小的人,给我大讲特讲伍珍的“传奇”,无非是此事使他感慨良多,所以乐得一吐胸中块垒,却决不把自己也摆进去充一个角色。我何必非要把好意思的事儿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呢?
于是这一段的伍珍历史只好录个零碎的梗概。
据朋友讲,伍珍为了争取第二年能获得商学院的奖学金,在评选之前,借生日之名(这是真的“借”,因为伍珍的生日是五月,为了方便,被她毅然挪到二月里,谅系主任也不会为此去查她的档案),大大地请了次客。把系里与评奖学金有关的几位关键人物全大大地恭维了一圈儿。还各自送了小湘绣、香水竹扇之类的小礼品。但五月里奖学金揭晓,伍珍还是榜上无名。倒不是因为她成绩差,而是因为她只修两门课算半日制学生,又只是念硕士,而商学院有限的钱历来优先资助全日制博士生。伍珍大大失了望,骂那些教授领了人情不办事,实在岂有此理。不过,她到底是聪明人,吃一堑长一智,她从此醒悟到与老美打交道,请客送礼一套不甚灵通,往后再不需要费这方面的心机。
原来在国内时,伍珍多少年如一日每天坚持读报,而且不止一份。特别在宣传科那些年,机关里报纸满天飞。伍珍每天上午就着一缸子浓茶,能把《人民日报》从四版看到头版(或八版),外加《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有什么看什么。要是报纸能算一种精神食粮,伍珍也说得上从不挑食。伍珍还常在一些好文章下面加上各色的着重线、惊叹号、五角星、对勾之类--只除了没有问号。接长补短还要剪下些社论呀、诗歌呀、回忆录呀,放在一个原来盛皮鞋的纸盒子里。可是装进去了也便再不去看,只等满了再清出来装新的进去。这也不足为奇,人总要想方设法自娱。那时候你要给伍珍一个集邮簿,她恐怕也就集了邮。
可是到美国后,伍珍从不看报。这电视上的新闻也从不看。她说是电视上新闻播得太快,她听不懂。报纸又太厚,她看不动。功课与社交,实在已经搞得她焦头烂额,自然就懒怠去关心什么时事。顶多偶尔在唐人街买菜时买上几份华语小报,读读那些俗不可耐的娱乐版,用关于三流影视明星的桃色新闻来松弛松弛紧绷绷的神经。
当然,从心理学的角度讲,这种对严肃报刊新闻的反感,也许是对多少年如一日读报的一种反动,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个性解放。
大概就是从某一份华语报纸上,伍珍发现了一个美容师登的广告。很久以来,伍珍就对自己的衰老迹象有所警觉。特别是眼角的鱼尾纹,扩散得没完没了。最近甚至眼睑下面都开始有微微下垂的松袋子了。至于单眼皮和不明显的鼻梁,更是娘胎里带来的遗憾。
其实无论如何苛刻,伍珍都算得上那种面目姣好、身腰挺秀的女子。问题是对自身美的估价往往与自信成正比。而近来伍珍心绪不好,镜子里的自己也就越看越丑,越看越老。
穷则思变。伍珍一咬牙就坐进了美容师笑容可掬推上前来的皮椅子。
尽管美容师是个华侨,一再说为了同胞小姐宁肯赔这一次本,且容许伍珍分期付款,结果伍珍三分之一的存款还是分期流进了他的口袋。
手术后的伍珍真说得上面目全非。美容师不仅把她双眼周围的皮全抽平展了,单眼皮一跃为四眼皮,而且在她鼻子上端的梁骨与皮之间嵌进了一块垫片。伍珍戴了一个月的茶色镜,眼睑充血15天,一试图微笑就满脸紧张,已经濒临绝望的边缘。
正在这时叮咚一声旭日东升,崭新的一页被掀开了:伍珍在一个清晨醒来突然在镜里看到一个光彩照人的美丽形象。
伍珍自己都怔住了。她简直要为自己脸上这场革命的成功大声疾呼,奔走相告,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
当天下午,柴荣把手头最后一份公文信投入办公桌上的铁丝文件筐,一抬头,就看到这个革命后的美丽形象。
“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小姐?”柴荣肚子已经饿得发虚,本来很不耐烦,但眼前这个女人实在很帅,很抢眼,慢着,她莫非是……
“上帝,是你!”
伍珍胜利地大笑。她已捕捉到了柴荣眼光刚落到她脸上那种激赏与讨好的神情。
柴荣身不由己,邀她共进晚餐。
如此成效,使餐桌旁的伍珍格外活泼、坦率、自信。
柴荣:“你的鼻子好像,嗯,做过了?”
伍珍:“不瞒你说,本人现在是组装的啦!实现现代化嘛,呵?”
柴荣:“个人问题有什么进展吗?”
伍珍:“那个不忙。这不,先修修门面,其余的就好办啦。”
午餐过程中,伍珍说了不少这类让柴荣笑不大出来的俏皮话,但她本人却一再开心地大笑,而且笑得十分坦然。由于发自内心的快乐,这笑竟有股感染力,每次都使柴荣身不由己咧开嘴巴。
只有一次例外。分手前,伍珍说她在“个人问题”上顺心如意,说完又莫名其妙地大笑--这次柴荣却心里一凉,因为他恍惚看到了伍珍那绽开的笑容中间的一缕鬼气。
这次意外相逢,使柴荣心底突然浸染了一层顿悟后的感伤。他突然醒悟到,自己灵魂深处的条条框框其实比伍珍多得多,比如看不惯方便婚姻,看不惯美容术(虽可以为美容成功的效果倾倒,却难以接受美容术这个概念本身)。柴荣天性善良,不愿把自己的人生哲学凌驾于他人之上,因而对伍珍的言行他决无歧视。相反,他把伍珍近半年来在他心中引起的反感与不快归结为自己的保守(他甚至对她用了“个人问题”这个词)。伍珍认定了她自己未来的幸福之地是在美国,并且为此而不择手段地全力奋斗。自己有什么权利对此横加讥评呢?柴荣一向认为人生最可贵的价值是自由,他自己也一向自命为酷爱自由之士。而自由意味着对自己这样活着和别人那样活着的权利表现出同等的尊重。但柴荣同时又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是伍珍首次使他痛切地认识到他的理想主义本身具有的排他性。这理想主义中包含了极大的不自由。
伍珍是对柴荣的自由主义精神的第一个讽刺,第二个来自C.B.。C.B.周围老是粘着几个风度翩翩的小伙子。柴荣一向宣称:其他男人为他的女友所吸引是件令他骄傲的事。逻辑:如果这个女人确有吸引力,当然不只他柴荣心向往之;魅力和美丽一样,是一种公共财富,强求独自享用是狭隘而且愚蠢的。但近来他却常常对C.B.那几位男性朋友产生一种令人难堪的阴暗心理。有次,其中一个邀C.B.参加今年的纽约城马拉松赛,那个小子去年跑到过一个名次。当时柴荣正巧在他脑后练举哑铃,一股把这小子后脑勺砸个稀烂的冲动如此强烈地涌上来,吓得柴荣连忙把哑铃扔到地毯上。
柴荣生平头一次尝到了嫉妒的滋味。对此他恨之入骨却不能自制。由此他怀疑自己爱上了C.B.。这怀疑本身就使他对C.B.恨恨不已。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爱和恨竟如此水乳交融。
他不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
鬼气也罢,妖气也罢,伍珍毕竟是引人注目多了。
美容术之后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伍珍交结的男友走马灯似的换。其中多数当然是美国人。
可惜这些男人几乎全都昙花一现。离去的原因各各相异:有的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有的是年纪尚轻,无心议婚;也有的是性情古怪,不欢而散。虽然伍珍抱定宗旨:只要能找到个美国丈夫,感情上差点火候不妨以后再培养。培养不成还可以再离婚。到了这种地方总不至于还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渐渐地,她发现婚姻在美国人心目中也是件庄严大事。搂搂抱抱、亲亲爱爱、睡睡玩玩全好说;谈到婚姻,一个个便缩手缩脚起来了。
这些男友中有个信教的书呆子。除了念书,就是去教堂救济穷人的粥棚帮忙。伍珍被他再三邀请,终于也去了一次粥棚。
领午餐的人群里满是无家可归、破衣烂衫的醉鬼、穷人、难民、吸毒成癖的人,整个教堂里堵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有些醉鬼吃到半截就相互大打出手,有的人把罐头菜汤洒得满桌满地。伍珍神经受不住,服务没结束就跑到厨房的泔水桶旁呕吐起来。
这次经历使她再次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对贫困潦倒的深恶痛绝。插队时亲眼所见的贫穷,亲身所历的艰辛,重又像纠缠不休的噩梦般压在她心头。美国虽富,也有落到这般地步的人。而她伍珍,她决不能混到这份上!
她心里对这些领救济粥的人充满了鄙夷和厌恶。这种情感离仇恨只有一步之遥。她将自己与他们用这种情感分隔开来。是的,她聪明,她漂亮,她还不老,她怎么会混得像这些人呢?!这点起码的自尊和自信她还是有的。
可在街上看到乞丐,有时候她又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投去怜悯的目光,甚至掏几枚硬币来施舍。这倒也不尽是施舍的感觉优越,伍珍在这种时刻的同情确是真切强烈的。也许她心底对于自己的未来,仍存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吧。
即使有意拖延,再过一年她也该毕业了。到时候若不能顺利找到工作,她怎么办?纵然找到了,一年实习期满后,她能顺利获得居留权吗?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她能找得到一个美籍丈夫吗?
她的未来悬在这么多未知数上面,使她有一种头晕目眩、胆战心惊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