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前肯开始在草地上烧垃圾。田园生活得自己处理垃圾,几十袋,还有拆旧房子时剩下的木材,全部要烧掉。他浇了一桶燃烧油在垃圾堆上,火柴引燃的报纸团一丢进去就嗡地烧起来。简扔了一大堆儿子还是幼儿时的识字本、小图书进火里烧。她又从房子里拖出一大堆旧沙发垫子往火里扔。一只垫子飞进火中,大火焰头上顿时冒出了许多烧黑了的纸灰,叭叭响着往暮色苍茫的天空上飞,像中国的清明时节一样。女孩好奇地看着,脸被火烤得生疼。肯把一只旧的红垫子拿在手里,他尚未把它扔进火中,两条狗就突然狂叫起来,有人来了。来人是个怀孕的女人。她开车进了草地,慢慢停下。她穿着粉红的孕妇服,脸上被火焰映照出粉红的雀斑。她身上发出一股粉红的美味。出现在草地上的女人沉重的两只脚将草地踩了几个窝。老人和女孩在寒暄前离去,到家中阁楼上整理行装。
老人和女孩在阁楼上整理行装的时候闻到房子散发着木料的香味。
简顺着直竖的扶梯爬上来了。她要送女孩一大摞大百科全书,她认为女孩看不懂文字看看图画也好。她说:“海上有时很乏味,无事可做。”
老人疲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我的船会因这些书沉下去的。你拿走!”
简:“她什么都得听你的吗?她还没有发言,她还没有说话。”
楼外,肯和怀孕的女人在说话,他的手里拿着那一只旧的红垫子。狗在人胯下窜来窜去,急燥不安,冷一声热一声地叫唤,那是狗心急速跳动的表达。肯将红垫子一扬手扔到火里。它尚未燃烧着火,狗就狂叫起来。“糟了!”他跟怀孕的女人说,“我忘了这是狗的睡垫!”狗狂叫咆哮到跌个四脚朝天。
楼里,老人厉声对简说:“不要示威,简妮,拿回去。”
女孩呆呆望着他们。
简对着老人说给女孩听:“他过去是个酒鬼你知道吗?他在外面背着我妈与别的女人交往,不只一个……他是决心死在海上的,你不要去做他的陪葬品。”
老人发红的脸上胡子怒颤着,猛地他伸出手打在简的脸上。女孩震惊得叫了一声。她抱在怀里的航海橡胶鞋掉下了地。简的眉毛倒竖,双眼紧紧眯成一条猫眼般的缝,身子弓成猫发怒的样子,她要炸了﹗女孩扑过去垫起脚尖站立着两手抓住她的双肩:“Stop!”
狗嚎声尖厉而突兀。老人一步到窗前,那里,白毛的狗站立着抓着怀孕女人的肩膀,她满脸是血,身子在摇晃。“肯,肯啊﹗”老人拼命叫。
三人奔跑而去。
当天夜里,肯开车带芝加哥狗去镇上,兽医用注射法让它安乐长眠了。
狗死了。两条狗中的一条死了。儿狗失去了母亲。
女孩哭泣不止。
她坐在睡袋上。儿狗咬住她的裤管往外拖,它拖呀拖呀头昂着,脚一碰着东西就摔一跟斗!女孩抱着它呆呆地站在窗前。猫在林子边被拴着。黑黑的一小点。它长喵一声,跳着跑到林子的另一边,又喵一声,颠巴颠巴又跑回原处。
守夜的猫弯着睡了,大火烧到深更半夜也终于熄了。
老人看守那堆灰烬。他从工具房推着一辆小工具车出来,拿铲子绕着火堆铲去一圈草皮。月亮照亮了奥岗斯特的树林,树林如火,无声无息地包围着那两栋木头房子。没有声音,却被火包围着,这气氛如同梦境令人发怵。老人把汽车开到离火堆十来步远的地方,坐在驾驶室里守夜。他怕火星子窜起来刮到树林子里去。模糊的月光照着这辆汽车,这堆火烬,这随时会消逝的一种短暂情景。老人关掉车灯,缩进黑漆漆的驾驶座,看着夜空中开始渐渐明朗起来的月光。
夜深,女孩已在地铺上睡着,不喘气不呼吸,在月影里她苍白的脸在老去。
第二天凌晨,肯开车送老人和女孩去长途车站。
简,她站在楼门那里,看着肯的汽车慢慢退出草地,慢慢碾过碎石子路,慢慢拐上公路,then,飞快地开走了。
一年后。
空气中是鸡蛋煮熟时的那种味道,简已独坐一夜了。她两腮发瘪,两腿疲倦,下体器官臃肿。肯在一次工作事故中从房顶上掉落死去,每天清晨,她都能看见肯在远处对她招手,她也对他招招手。他们互相说:再见!她的视线看着他在天光中渐渐东去,她在亮起来的日子中木然呆坐,沉默。
慢慢地她听到电话铃声。大概响了很久了吧。
电话在她的背后一张桌上。
她把电话拿起来,看了一眼。火炉边的儿狗乏味地望着她。“我是简。”她说。它叫了一声。
电话里说:“来自大溪地岛的长途对方付款电话,请问您愿意接吗,强森太太?”
“谁?哪里?”
电话里发出叽哩哇啦的杂音,她的手指在电话线上缠了好几道,总机又重复一遍“来自大溪地岛宋小姐的请求对方付款国际电话,请问您愿意接吗,强森太太?”
“哦……我确定,愿意。”窗外的光更亮了起来,有一些照耀在狗身上。她凝视着桌上相框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在树下拣苹果的大眼睛小男孩。他的手臂和肩上的颜色已褪,毛衣也褪淡成了褐色的。他的面孔是谁,她已记不清。当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呼她“简!你好。”简的目光伸朝那张照片,那一瞬间,宛如一道闪电,她记起来那是七十多年前的她的父亲。
“你的父亲去世了。他死于海难,我活着,这条船……也活着。”
简吃力地挺着胸脯站起来。
太阳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晒黄了奥岗斯特的树林。树叶子就是这样日渐一日顺序掉下来,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滴滴答答的声音。整个秋季,日复一日地,落叶一直哭泣,它们成了雨水,它们成了泪,命运之泪。
评论:写作的意义
张慈
很多次我半夜醒来,穿过空气去卫生间,在钟的滴答声中蹲完马桶,怀着空洞的心情洗着手,偶然往镜子中一照,突然被吓一跳:我怎么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
我为什么不是白人?我是中国人为什么却住在美国?为什么写作?为什么用英语讲话,用中文写作?作家究竟是谁?我为什么矛盾?我往哪里去?
在中国时,我从来不问上述问题。我周围的人们也不问为什么,对身份,对权威,对环境,对命运,统统信之,随遇而安。所以,此文要讲的就是我从中国到美国后的变化,作为一个人和作为一个作家的内心的变化。
1988年秋季我来到美国。积极申请社安号码,踊跃申请绿卡,光荣地加入美国籍,严肃地成为公民。预约就诊,自费租房,交医疗保险,考驾照,找男友,丈夫,结婚,生育。读书,换工作。买车,买房,买狗,买健身房的会员费,买退休金,买回国的双程机票,买圣诞礼物,买英文书,买日本车却幻想买的是上面有一只马的法拉利红车,买富裕的美国梦,买伟大的比尔.盖茨的生活。我继承和发扬着移民的风格,它唯一的方向,就是生活的质量。
可是,对我而言,生活只是些文学现象,质量只在写作的过程里。
十八年来,我一直用中文的质量写着这些美国的现象。用中文写作有三个原因:第一,等于是再一次握住了汉语的手。这肌肤之亲,是多少书信和电话都无法替代的。尽管对中文的使用变得越来越陈旧,不平整的中文之墙上挂满灰尘。第二,我也用过崭新的中级英文写作,在本地的英文报纸上和别人抢开专栏。可我所写不能传神,事件和意思都不掌握在我的手上,感觉像旧墙贴新纸。第三,不管是中文还是英文,都被一个来势汹汹的叫做“博客”的杂种取代了。这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不是新闻的时代,不是工业的时代,不是环保时代,也不是一个高科技信息时代,对人来讲,这个时代就是人人博客的时代。它的主体就是人人都有机会有空间有地方有办法尽己所能表达自己。中文,就又回到了手上。最可靠的语言是能表达自己的语言,是中文。
我住过西海岸,太平洋岛屿,西部,东部。我经历了肯塔基文化,夏威夷文化,加利福尼亚文化,还掺有北卡的白种人岳父母文化。我做过酒保,餐馆领座;卖过面包,花草,衣服;裱过画,教过健身操,做过中文老师,当过翻译,英文报纸的专栏作者。移民,身份的背后还有一种身份;作家,眼睛的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对我而言,到美国最大的变化就是长出了第二双眼睛,这双眼睛,对思想之根,对遗忘的幸福的追寻充满盲目、狂热、不能自制的激动。我能够看懂所有西方作家为什么那样写作,那样思考。他们的地域性写作,对爱情和家庭的描写,风土人情的描写,如何讲述战争,等等,他们是由于内心对现实所承认的观念之不同才与中国作家不一样的。他们的自由思想,真实面对自我,面对短暂的一生的勇气令我舒服。
西方哲家、作家常说:人的过去就是人的未来。我在从过去到未来这路上看到的想到的东西很不一样了,枯燥的理论和鲜活的生命完全融为一缸,臭豆腐和臭奶酪都一样香。1996年,我写了《浪迹美国》。
要说移民的进步,学会开车和掌握了英语,这是第一种进步,初级的自由;赚到了钱,敞开了被缚的心灵,这是第二种进步和自由。包括找到了神──也就是神秘的主观性和自我,这是第三种进步和自由。但对女性来讲,从性的黑暗中解放出来,我认为才是更重要的进步和最大的自由!国内过去禁欲,现在纵欲,这一切都是不能从性的给予中找到自然意义的现象,两者都是由于极度的贫困,社会的智慧不够造成的……
性,认识它,写它,帮我重新认识中国,重新认识云南,重新认识我的父母,中国人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要怎样记住他们;还帮我重新认识自我及我的过去,我们民族的过去,在心灵的黑暗中,我发现更大的黑暗,在生活的光明中我发现更大的光明。写性也帮助我重建与其他人的关系,认识美国人的失落,他们和基督的关系,哲学中的真理,政治里的真相,电影中的基础。
1998年后我停止了写作。生活折磨着我,耗尽了我的耐性。7年后我重新写,发现人文真是个伟大的海洋,我的书架上,流行书越来越少,最后仅剩下了三本书:《圣经》《纯粹理性批判》《追忆逝水年华》。读这三本书,使我的心灵受到震动,理性之镜的照耀,思维的刺激是语言无法形容的。读书真好,写作真好,如果在这世界只剩下一件事能做,我也就是读书,写作。
从来自中国的背景,我看到自己走向白人意识的过程尽管还是带有“大陆出来的”这样的起点,但我已经从一般的中国女性中分离出来,与我的同胞,与我的母亲,与其他中国女作家很不一样了。我的社会关怀,我的终极目的不再是写小说高潮,写事件和故事。而是真爱,真信仰;发自内心的快乐,平静的幸福,重新植根,真正的独立思考,创作,要写真实。要写真实,就决不能忽略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包括自由思想,包括信仰,包括对宇宙科学的认识。我,是这三方面的见证者承载者,没有我,世界就不存在。没有他人──那些地狱们,我们也不存在。
文学应该是一种严肃的力量,使我们有尊严。
一个人必须活下去并不停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