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简介
阙维杭,浙江杭州人,旅美作家、资深新闻政论家,笔名沙蒙、远航等。曾在中国大陆参与创办、主编多家报刊。曾任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副会长。
文学创作由诗歌入门,涉猎随笔、散文,兼及文艺评论。赴美后于本世纪初开始个性化的“镜头”透视、聚焦美国社会、文化、风俗、政治、山水、环境等不同层面,结合切身感受、思考化为有深度的耐读文字。在海内外十余种报刊发表随笔、纪实文学、散文等上百万字,并得过相关媒体、文学奖项。
出版有《美利坚传真》(中国发展出版社,2000)、《美国神话:自由的代价》(花城出版社,2002)、《世纪之吻》(瀛舟出版社,2002)、《美国到底有多美》(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今日美国:阵痛与变革》(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等专著。现任职于美国某华文报社,曾编撰评点“海外华文作家档案”系列
异族情剪影
中国人讲究的朋友之道,贵在相知,如屈原所吟“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况味,移到这北美新大陆来也许会大煞风景,因为与美国人相处,或者说美国人的交友之道似乎更吻合另一句中国的老话──“君子之交淡若水”;杜甫诗云:“人生交契无老少,论交何必先同调”的境界,也堪为写照。与老美做朋友,在一起可能无话不谈,无拘无束,不知何时何因他或她忽然离去了,说不定从此音信杳然,再难觅踪迹,空留下怅然与怀想,却也少了许多心理负担。
不少同胞和我谈起与老美交友的情景,以及我自己对周围美国人的观察与相处经历,都或多或少印证了上述这番感叹。我想,此乃东西文化差异的光和影,折射在寻常异族人的交往之中,并无光怪陆离之景象,却有合情合理之因素。心心相印的感觉或许不错,但有时会让人很累;不离不即的境况看似微妙,却有潇洒轻松之感。无须生死相许的悲壮,没有拔刀相助的慷慨,人与人的遭遇多为偶然的萍水相逢,不要太多的沉重,但求些许的轻松,也便快意荡漾心满意足了。
在我交往不多的美国普通人里,他们或者远去了,或者还偶有走动,或者依旧隔邻而居,他们的身影仍然会不时闪动在我的脑海,就让我试着以删繁就简的笔触为他们中的二三画像剪影吧。
校园一君子
上世纪90年代初,浪迹美国,落脚在纽约上州的一座小城普拉兹堡,纽约州大在该城的分校是有点历史的普拉兹堡的骄傲,也是全美最大的公立大学在纽约州最北端所设的分校了。我的当务之急是补习英语,留学生办公室的加拿大籍秘书小姐知道我的难处安慰说,正好有些登记做义工的大学生,“帮你选一个‘家教’吧!”没过几天她安排我和一位大二学生克里斯蒂见面,把我“托付”给了他。
时值初秋,瘦削单薄的克里斯蒂披一件咖啡色粗麻毯行走于庄严而又雅致的校园之间,颇有中世纪骑士佐罗兼嬉皮士之风,令人忍俊不禁。后来相处多了,发觉他披这身麻毯出行的时候居多,在校园里也形成别一道风景。他和我约定每个星期三下午各两小时教习英语会话,初初摸了我的英文底子后,他在第二回施教时,竟带来了他自编自抄的教材,虽然写在简陋的本子、卡片上,着实要花费不少功夫的。他和我的教习,或在图书馆一隅对谈,或引领我遍访博物馆、市中心乃至商业区的店家、酒吧,一一指点,寓教于日常所见所闻。他的教材与教法因此也活泛了许多,让我觉得新鲜,学得兴意盎然。常常,他把美国文化和生活的某些特征在不经意中揭示给我,成为我在美国生活、学习的启蒙者。
克里斯蒂教学时从不迟到,一丝不苟,闲谈时海阔天空,善解人意。他其实不是健谈之人,还有些内向,因了与我的接触与教学却打开话匣子,让我感念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异国朋友为他人着想的心思。克里斯蒂出身于一个偏僻小镇的贫寒之家,父亲在家乡一所监狱当狱警,母亲是不识几个字的家庭主妇,他是家乡极少数上了大学的年轻人之一。知道我以前在中国当过报刊编辑和记者,他的眼睛也发亮了,引为同道,对我说出今后的志向,就是要到纽约这样的大都市寻一份报纸杂志社的文字工作做。言语里流露出从此走出贫困家乡的愿望,流露出以文化工作为终生事业的抱负。
半年后我要迁居离别小城前,克里斯蒂特地在一个周末邀我去他住的公寓作客,实际上是想替我饯行。那天上午我到了他在校外租的寓所,他先陪我在客厅聊天,闲坐间发现其它几间卧室内传出男女缠绵之声,克里斯蒂略显尴尬状,稍后便大方地告诉我那是别的同学室友还在睡觉。没多久从不同的卧室各出来一对青年男女,都是20岁出头的青春年华,也并不害羞地与我俩打过招呼。我是头一回亲眼看见同居一室的美国异性大学生,于是向克里斯蒂打趣说:“你的女伴在哪儿?”他坦然一笑,解释说自己尚无女友也无女伴,目前也不想“分心”。那一瞬间,我实在感慨他的单纯无邪,想他该是“性解放”一代最后的幸存者了。
记得分别前,克里斯蒂给我留下他老家的地址。一年后的圣诞节,我从旅居的西部给他寄去贺卡,却没获到些许回音。也许他根本就没再回家乡,他要读大学就是不想再走父母一辈子困守家乡的老路。他如今会在纽约的哪一家报刊社做他喜欢的事呢?
我衷心祝福他,祝福一位追求文化品位、乐于助人的美国青年,一位有骑士兼嬉皮士之风范、更有内涵的当代真君子。
湖畔一教授
帕斯蒂教授是我妻子的导师,留着马克思式的大络腮胡子,有学者的派头,更有顽童般的性情。他拥有哈佛大学东方文化和历史专业的博士学位,也对东方文化抱持浓郁的兴趣。他曾去过中国,会讲几句简单的汉语,想进一步“读懂”中国的愿望也始终很迫切。我到了他执教所在的那个大学城后,他多次向我打听中国的近况,尤其对民情风俗赞叹不绝,并和我讲起几句中国民间俚语。他甚至笑嘻嘻地向我求证,一般中国工厂里的男女工人间是否相互“打情骂俏”和如何“谈对象”?我惊异他了解的细微与角度,也给予他满意的答案。
帕斯蒂教授的夫人也在这纽约州最北端同一所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夫妇俩在当地美丽的香普兰湖畔筑屋而居。他多次邀请我们一家去他的湖畔居所做客,那是按中外古今任何标准而论都够得上豪宅别墅的,乡村式民居的外观,妙在沿湖岸坡度而筑,内里乾坤犹如迷宫。坐在其湖畔居临湖木板露台极目眺望,湖光山色,赏心悦目。我戏称老夫子两口子胜似天天在度假,他笑答,从湖畔选址到选料到房屋设计图样,他都亲力亲为或是延聘名师,最后盖成这样的美屋,图的就是随时享受“度假”的感觉。
他并透露说,早半年他应邀去美西伯克利加州大学讲学,原想迁往那儿的兴头被伯克利、旧金山一带奇高无比的房价吓退了,回到东部这小城,益发觉得这湖畔居的可爱可贵,发誓今后不会再考虑搬迁了。据悉,当年帕斯蒂教授的湖畔别墅建成总费用不过十余万美元,要是在旧金山湾区没有上百万美元就休想了。
刚到小城时,帕斯蒂教授在星期六一大早便开车来接我们,说是让我们去看一个地方,到了方知那是所教堂,正临时辟作“跳蚤市场”,各种便宜的东西从家具、衣服到工艺品应有尽有。帕斯蒂让我们随便看随便选,我最后只看中了一台小半导体收音机,标价仅3美元,他还是执意替我付了账。平时周末,他有时会先打电话来说,“请你来我家帮个忙”,于是再开车来接我去。一次,他指着他那湖畔别墅一侧从上延伸到湖边的木板走道说,就烦劳你帮我油漆一下。我欣然应允,他从车库里取出一罐清漆和一把刷子交给我,叫我慢慢干。我开始用刷子蘸清漆顺着那一条条木板漆将起来,发觉那木板道分明是新漆不久的,质地清爽,实在不必再漆一道吧。我带着疑问与帕斯蒂说,他狡黠一笑称,你如愿意多在湖畔盘桓,就算抽空帮我多漆一遍吧。我继续漆下去,身旁是草坪花丛、蓝天绿湖,不觉得累,也能忘忧,手上拿着刷子,心里却涌起诗歌的冲动。很多年后回想起当时的一幕,依然觉得那是平生劳作中最快乐的时光。约莫小半天光景,大功告成,帕斯蒂教授嘱我先去客厅休息,并端上我爱吃的香草冰淇淋。送我回家的途中,他塞给我几张钞票,不容我推卸地说:“这是你应得的报酬,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