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路上无人。
龙官抱着酒坐在桥沿上,双脚晃荡着,抓开酒口封便由头淋下。
不是有句话叫一醉解千愁吗?可是喝了她还未醉,且每每越喝越清醒,越清醒就越伤心。琴娘找到这曲桥时,龙官正红着双眼坐在桥边大笑道,许是刺激过头了。
“何必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的?”琴娘走过去夺开她手中的酒坛子。
一二三三坛白干子,这酒量还算浅呀?
龙官哼笑一声,晃手已将酒坛子夺自手中,狠狠灌了一口,呛了几声,酒水混着泪水一并流下。
“你一直恨着男人,你没有爱过,你怎会明白?”
“我明白,你倒是说给我听,让我明白明白呀!”琴娘不屑嗤笑道,“就凭你这姿色,要男人往街上一站,凑上来数都数不清。”
“你这样曲解所谓的男人,所以我才说你不明白。”龙官苦笑着,侧身从桥沿跳下来,感觉未醉,身子却踉跄地倒在栏杆上。
她朝琴娘勾勾手指,像在说秘密般轻声却沉重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狼。”
“你醉了。”琴娘说道。
龙官摇了摇头。
“不,”恰恰相反,“我现在是刚刚清醒了,以前才是醉了。”
想想就觉得可笑,“我自诩聪明,其实才是最蠢不过。”
她抱着酒坛子踉跄走到桥中央,望着那轮被白玉圆盘的月。脑海中想起此情此景时,有个人环抱着她认真问道:“你……死后要不要葬入我家祖坟?”那是多么蹩脚的情话,却又真真打动她的心。
“琴娘,你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吗?我的母亲,为了权力富贵要将我掐死,可我命不该绝,被人抛掷狼谷。在那里,我啃的是生肉,喝的是鲜血,骨子里流着是狼的本性。我一直犹如走兽,爱的专横,恨的极端。爹打猎时发现了我,便将我抱回王府里。可那时的我只懂疯得四处咬人,可他却不介意,温和地握着我的手教我拿碗筷,拿毛笔习字,哼歌,奏琴,习剑。长大后,任我游戏人间,知晓我在寻找那对狠心的父母也毫不介意,一如既往地纵容我。”
琴娘张了张嘴,却未发只言片语。
龙官抱着酒坛子踉跄地站到桥中央,然后摔坐下,抚着额角苦笑道:“遇上林煜青,是我一生最美的意外。匈奴屡犯国境,爹便向圣上举荐我协助他作战。那时的龙官只是毫不起眼、放浪不羁的龙少爷而已,顶着南陵王的光芒受人不齿,而他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战神,那番冷漠。但他从不介意,委我重任,悉心照料甚至舍命相救,我那时就在想,他怎这傻,却傻得令我欢喜、甚至令我心动。班师回朝后,在我以为他早已忘了龙官这人时,他却主动来找我,任我耍任我闹,且还非常非常认真地告诉我,他喜欢我,要娶我。当我爹、我的家一晚之间被毁时,也是他陪着我,为我闯入火海中救回翘楚。我以为要孤身一人,可爹却留信告诉我,杀害他的正是我这些年来苦苦寻找的母亲,当今不可一世的女皇。我陷入了煎熬,愤怒、痛苦、仇恨统统都有,却我不得不徘徊着,那到底是生我的母亲呀!那段日子比死了还难受,唯有他始终不离不弃,支撑着我,为我难过为我着急,我突然想,不如就这样忘了吧,什么都忘了,只要有他,就足够了。”
“可是,可是终究不行呀,”龙官身子颤抖着,流着两行泪来,涩然道:“她的母亲唯恐我阻拦他的前途,硬是劝我离开。即使我努力想讨好她,不在乎任何名分地位,可她终究怕累了将军府。我只能说,如果她答应三年里不让煜青娶其他人,我便离开。为了拥有与他匹配的身份,我酝酿三年成为修罗杀了那些刽子手,进入洗玉楼。可我手中只有那不可堂而皇之露面的金丝锦,我只能戴上与女帝年轻面容相似的人皮面具,成为弯刀在卖笑,等她来找我,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要带我回宫。那样,我不会恨她杀了我最亲爱的爹爹,我会拥有原本属于的公主身份,然后嫁给我日思夜想的煜青。”
“可惜我不是神,不可能算到每一分一厘。我算不到煜青会先来找我,我算不到我那个母亲还没有来找我时,他今夜就要成亲了,不要我了。”龙官哽咽道,喃喃地摇头,“我知道他还是爱着我,可是有太多无奈,我们两人,即使近在咫尺,却隔了千山万水。”
“那……你今后如何打算?”琴娘也不忍再咄咄逼人。
龙官踉跄地站起来,朝那轮圆月竖起三指,心痛颤抖地道:“我龙官由始至终爱着林煜青,可我知道他累了,有太多束缚。我说过只有他先放开,我才会放手。现在我要老天记住,他说放手了,我也决定放手了,我没有负他。从今以后,我会试着不再爱林煜青,我会将他从我龙官生命里完完全全抹净。这样,对他好,对我也好!”话罢,抱在怀中的酒坛子狠狠摔落地,清脆一声响,哗啦啦的酒水溅湿她的群脚,琴娘又听得她冷声道:“然后从今开始,我会复仇,只为我南陵王府的仇恨而生!”
琴娘顿觉只此方觉龙官犹如一匹复苏的狼,浑身浴血,杀气腾腾。
这个京师喧闹不久又陷入平静了,但这都是暴风雨来时的平静。
乌云遮住了月色,龙官坐在窗台前看着天空,仿佛听见乌云里隐隐有雷声如擂鼓捶起。
翘楚像个天真的孩子靠在她臂弯中,哼着歌儿,晃着脑袋。突然听见那轰然炸开的雷声,吓得浑身颤栗,直往龙官怀中钻去。
龙官抚着她的头发微微笑道:“没事的,有我在。”然后从身侧掏出一颗红色糖果,轻柔地塞入翘楚口中,见她再度恢复那无知的笑容,龙官这才勉强微笑。
琴娘忽然走了进来,开门时,走廊上传来杂乱不齐的脚步声,她转身关上门后,便也将这些杂乱的声音关闭了。
琴娘朝她们走来,看了看天色,道:“快要有暴风雨来了。”
窗外的狂风卷动,天色阴暗。
龙官道:“这种天气,当真是好天气。“
琴娘怪异地瞅她一眼,“说什么傻话呢?这种天气没几个人敢出来,店里没生意了,哪里好?”
龙官嫣然道:“我要等的人,估计会在这种天气特意赶来。”
琴娘顿了顿,张口要说话,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妈妈,又位衣着非富即贵的夫人来了。”她立即闭上嘴,看着龙官的乌发被狂窗外的狂风卷起,漫天飞舞。
“你……聪明的太恐怖了。”好半晌,琴娘才能齿缝间蹦出这句话,然后快速离去。
龙官笑意不减,扶着翘楚缓缓走回内室中去,“乖,你需要休息了。”
翘楚张口说不出话,只是呵呵笑着,然后顺从地躺在柔软的床褥上。她苍白的脸色,与漆黑如墨的长发形成强硬的对比,躺在大片红色的床被单中,轻轻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