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官回到花厅中,抱着琴坐在窗外旁,在她身后,天空又有一团团、一片片、一丝丝的黑云被狂风卷散。说那是云雾,又不像云雾。灰暗的光线映照在龙官脸上,看着她,竟慢慢透出说不清的诡异恐怖。
门在风中摇晃着,不停地“砰砰”作响,没多久,琴娘将一位衣着富丽、风韵犹存的夫人牵引到弯刀房里。那女子坐下时,带着霸气的眼神瞟了一眼坐在琴后的龙官,瞅着她有些激动颤抖着。
龙官若无其事,依旧淡笑如初:“夫人,需要我为你奏何曲?”
那夫人轻咳一声,举止从容优雅道:“弯刀姑娘,我只是慕名前来拜访,不必拘礼。如不嫌弃,与我促膝谈谈如何?”
促膝谈谈?龙官早已认出是在林煜青那婚礼上被众人簇拥的女皇了,她抚着琴庆兴,微微颔首。
“夫人,你想与我谈什么便说吧,弯刀素来孤家寡人,能谈心的甚少。与夫人虽才一面之缘,但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字句投机,女皇身子颤了一下,示意弯刀上前。
龙官便放了琴,踱步上前行礼。
女皇伸手捧着她不住细细打量,眼眸闪闪,仿若雾气纵横。
龙宫笑笑:“夫人?!”
“孩子,你从何而来?”她温柔地问着。
龙宫轻轻摇头,“夫人,世事难测吧。我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从何而去。小时被人从谷中捡回时,不过十几年时光,那养我父亲便去世,独留弯刀一人。养父生前曾要我好好活着,并将一块金丝锦予我说是从我襁褓取得。我便想寻亲,但人海茫茫又孤身一人,不得不沦落风尘卖艺。”
“金丝锦?”她忽地吃惊道,恐流露表情过多,便压低激动拉起龙宫的双手,柔柔道:“弯刀姑娘,我虽然只是一介妇孺,但见识不少,那金丝锦可否让我瞧瞧,兴许能看出产自何处等等?”
龙宫故作欣喜地点头,便从袖中抽出随身袭带的金丝锦。
女王小心翼翼捧着,细细端详,上等丝绸乃南方蛮夷进宫,图案绣着游龙戏凤,做工精美复杂只有当朝官锦由此本事。看着看着,她手有些颤抖,抬眼望着弯刀时,嘴唇颤颤了,“弯刀,跟我走,这里不是属于你的地方。”
“夫人?”龙宫困惑地看着她,突然惊悟问道:“夫人,你是否知道弯刀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我不清楚,”她猛然犹疑一下,捧着龙宫的手,眼中雾气潮升,“但我见过这锦布,你跟我回去,我会让人查出你的父母。”
“跟你回去?回去哪里?”
“皇宫。”你是我的儿,皇朝公主呀!她强忍着将这后话不说出。
龙官微笑地点头,识相地放弃追问。
当夜,女帝将龙官悄悄带回宫中。
当那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住在楼下时,驾车的人竟朝她摇拜了几下,这礼仪比位高权重的亲王还要尊贵。
龙官穿着素色长衫走下来,面容清淡,依旧如裹云雾中的美丽。
她刚登上车辕,在掀帘时突然转过身,望向红阁楼的三楼,琴娘正倚在窗口处朝她竖起拇指,上下阖合的口型在道:“演……技……不……错……”
龙官的目光穿透她望向另一处,那里是翘楚的卧室,她凝神看了许久,这才钻入马车中,渐渐勾起一丝残忍的笑。
女帝认出自己是她阴错阳差差点被掐死的女儿,即使这二十年愧疚懊悔,但耽于如今这权倾国的地位,她还是不会相认。
这也好,女帝将皇权地位置于一切之上,她复仇的意愿就不会被动摇了。
往日的一朝一夕霎时涌上心头,她想起南陵王掀开遮挡冬雪的稻草朝她伸出手的情景,想起南陵王带着她去放花灯,想起南陵王温柔地念叨她女大不中留,想着想着,她也想着那渐渐走远的林煜青。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了,她抬起头拂过脸颊,将久已不见的泪水擦去。
我唤你一声母后,可你不愿承认我,没事。她微微笑道,笑意中又是阴森寒意,因为以后,我要为了复仇而活了。
车前悬挂的玲珑被风吹得叮当响,龙官轻轻嗅着车内沉醉迷人的馨香,缓缓闭上眼,恢复平静。
华灯高挑,锦车直接入了后宫,来到金碧辉煌的女帝寝宫中。她下车时,眉眼皆淡,只听得那尖锐的男声声声回想在空旷的庭院中,“禀皇上,弯刀姑娘已到……”
她极目望去,站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中,看着这片萎靡的天上人间,众人心中所往的王城殿堂。
女帝越帘而出,轻盈地走来,她竟然亲自伸手将龙官扶了起来,那金色宫装下摆散开,步摇上的珠串映着日光,璀璨夺目。
龙官冲她微微一笑,伸手过去挽住了她的手臂。
所有的宫人都看到女帝娥眉扬起,翻手拉住了这位年轻貌美的弯刀女子。
就在那一瞬间,所有人屈膝跪下,恭敬道:“参见昭信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几日后,女帝一旨昭告天下。她收养了一凡间女子为义女,封为昭信公主。
登山谢天时,百官目送她与这位昭信公主缓缓走过,两人裙摆飞扬,均是艳丽如花。
“怎么会是这样?”林煜青难以置信地望着那站在封天台上的女子。而她嫣然笑着,目光扫过所有人,与他的视线不慎相撞时,回了一个淡薄的微笑。
除了林煜青,见过弯刀的高官均已死去。所以这群人只惊艳得看的那酷似女帝少时的女子,美若天神,举止高雅无可挑剔,只有他,猛然一颤,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后宫素来争风吃醋,令人惶恐心寒。但这昭信公主如今被女皇捧若手心宝,有两名后宫女臣恃宠而骄,平日嚣张跋扈,见不惯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夺女帝宠爱,有日借机挑衅,但不过两三时辰,便被剐了双眼打入冷宫。从此,无人不敬。
但昭信公主不恃宠而骄,以礼相待宫中各人,温柔和蔼,她的笑宛如春天一泽清泉温暖透澈。又日日不离女帝身旁,精心伺候,令龙颜大悦。自此,无人不爱。
她做到了无可挑剔。
只是偶尔,琴娘夜探皇宫时,在窗台下见到的龙官带着弯刀那张脸,木着脸,面无表情。
问时,她也是面无表情答道:“白天戴着面具,有些累,摘下来,会更累。”
每次,她都会问琴娘:“翘楚还好吗?”
琴娘便摇着头,“她如今疯疯癫癫,犹如行尸走肉,有时咬舌自残,或许死了,对她来讲反而是解脱。”
“是呀,死了,对我也是一种解脱。”龙官一笑而过,便将女帝今日赏赐的珠宝纷纷给予琴娘,“拿去吧,反正我用不着。”
“你打算住在皇宫到死呀?”琴娘惊诧问道。
龙官听了,露出耐人寻味的笑,“这提议不错。”
“那个……”琴娘接着有些犹疑着,后又鼓起勇气清晰说道:“那林煜青,他如今日夜来这红阁楼买醉了。”
“那你还不找几个姑娘陪陪他大捞一笔?”
琴娘从她脸上寻到得皆是一派风平浪静,便也放心说着:“早先以为你差点为他要死要活,如今看开了,也特无情点吧。”
龙官禁不住笑一声,“我,的的确确是无情。你岂是第一日识我?不过还得劳烦你为我好好照顾翘楚,大概不出一月,我会亲自去接她。”
琴娘嘟囔道:“接她做啥?就不怕有人认出你们吗?”
“不怕,死人没什么好怕的。”龙官回道,声音飘飘而来,“至于林煜青,就让他随意吧。只是喝酒伤身,他刚新婚,多多提醒他人言可畏。”
看吧看吧,道是无情却有情,琴娘暗自念道。
忽地,又听龙官言:“秒琴夫人,有机会,你还是离开这血肉堆砌的江湖,找个好婆家,过些平凡日子更好。”
“你这破例子加上我以前被骗的经历告诉我,男人不可信,”琴娘哼道。
“是吗?因人而异吧,能够过上平淡的日子,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但终究是遥遥无期,无法实现了。你走吧,我困了想歇息。”
她便挥挥袖,吹灭了灯。
琴娘立即飞身跃出窗去。
龙官躺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气,抚着脸上这层薄薄的人皮面具,苦楚一笑,然后睁着眼到天微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