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客官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这花,还真的就叫做人头花。嗨,看来酒也不能喝太多,不然这次忘了花名还好,下次要是忘了酒的名字可就是大大的过失喽。怎样,客官若是对这人头花有兴趣……为何自己不种一朵来玩玩?”话已至此,老板的眼神也锐利起来,不复刚才的浑浊,之前醉醺醺的中年人,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这把刀很锋锐,但是沈归雁未曾恐惧,他直视着老板的双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且慢,我知道你的规矩。按照你的规矩,在你要种花之前,还是让我先把酒喝了吧。”沈归雁终于将酒一饮而尽。此刻酒意已到极致,醉意尚无,有胆气而留清明,善。
月已升,小酒馆内月光渐渐消逝,地上的那层霜也渐渐的消融了。屋外,月皎洁,夜微凉。屋内,暗静默,人无声。沈归雁与老板似是融进了黑暗中,孤村又陷入一片死寂。
突然,黑暗的屋中多出了两轮新月,月光交互,一闪而过,擦出几颗一霎即逝的流星,随后双月又转暗,重新隐在黑暗中。之前的月光虽然黯淡,但是已有一股清冷的杀气溢出。月光一闪,孤村不再是死寂,杀气撕裂了那层看不见的屏障,风声涌入孤村,一时间竟然显得有些喧哗。
然而屋内仍然是在沉默。屋内的两人,此时已站了起来,互相对视,手中都握着一把刀。刀光如水,如月。
没有一直沉默下去,老板忍不住最先开了口:“你是神捕府的人?公孙捕是你的什么人?”他先开了口,已是泄了气势,先输了一局了。刚才的交手,他已经清楚了面前这个年轻人的实力,话语中不觉已有萧瑟之意。江湖本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再好的身手,能再江湖站脚三十年就算好的了。所幸老板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沈归雁没有回答老板的问题,他盯着面前的黑暗,慢慢道:“一杯酒,一身伤,一刀断别离人肠。真是没想到,昔日的‘沽酒断肠’展一刀竟然沦落至此。”
展一刀没有说话。他不愿说,更不能说,人的一生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自己做不了主的,这是不是很让人无奈?更无奈的是,这些事情有的能说,有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一旦被人知晓,就是一场无人幸免的地裂天崩。
“我既然作为神捕府的人到了这里,你也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我不明白的是,明明你已金盆洗手,为何这次又要复出?”沈归雁停顿了一下,又不无恶意地用厌恶的语气说道,“而且是作为一条别人手下的……狗。”
展一刀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刀,脸色十分难看。他怎么不知道他现在就是一条别人手下的狗?那只握着绳子的手指向哪里,他就得向哪里走。所以他整日灌醉自己,就是为了不要让自己清醒过来,认清他现在的可笑处境。
“放屁!谁有能耐能让老子为他卖命?这次出山,是因为老子手痒了,想种花玩玩。真是可惜,你这乳臭未干小伙子不好好在家等着喝老妈的奶,却要跑到这里逞强,白白丢了一条命。”
“哦?不是屠十六让你来的么?杀了君无颜,拿了血骨石,之后又剁了一个村子的人作为享乐,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展一刀咬牙。不能说,不能再让他说一个字。这个年轻人,天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东西,他说的越多,自己就越是恐惧。心境一乱,他必死无疑,为了这次的计划,为了自己的命,不能再让他活下去了,要杀死他,或者杀死自己。想到这里,他向前踏出一步,右手挥出,瞬间三道刀痕自虚空兀然出现裹住了沈归雁,他像是长出了四只持刀的手,三刀用来封住沈归雁,一刀用来夺去沈归雁的性命。这一招,乃是他花了十五年时间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当然,这一招也立起了更高的死人堆。
沈归雁的情况着实很危险。他的所有退路都已被那三刀封住,而展一刀的下一刀还在将出未出之际,完全可以根据沈归雁的下一个动作决定如何出刀。
沈归雁的确无法躲,但沈归雁何必躲?
可笑,既然你要杀人,那么请把那些花架子去掉好吗?不要做封住我的退路这种多此一举的愚蠢行径了,直接过来,瞅准要害出手不就好了?
他不退反进,迎着展一刀的刀而上,轻轻地,一刀划出,像是贫寒书生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褪下了女子身围的轻纱,不敢多用一点点力。
沈归雁的这一刀不仅很轻,而且很快。刀锋已消失,此刻沈归雁仿佛向月亮借来一束月光握在手中,那光划过展一刀的胸膛,划破展一刀的骨与血,划入展一刀的心脉。然后,月光消失了,就像它突然地出现一般。
你看,就像这样,力道刚刚好。
展一刀没有感到任何痛苦,他觉得他就像是回到了自己小时候在田里帮老父亲放牛的时候。那时他还没有拿过刀,他想起他吹着牧笛骑着那头老牛的日子,悠哉悠哉。柳条被轻风吹起,与柳树下的那个女子的青丝一起。他还记得他站在柳树下时,那女子的笑如何迷人,那翠绿的柳叶拂过胸膛的感觉,和现在,好像。
展一刀的身躯仍然站着,沈归雁也定在那里,两个人都不再动作。
“咳,好刀,好刀法,好小伙子。”依然是展一刀先开口,“呵呵,年轻人啊……”他的语气有些复杂。
“告诉我,屠十六在哪里。”沈归雁置若罔闻,他现在心情有些糟糕,每当他杀人后心情总是有些糟糕。他刚才想留个活口,可是展一刀的刀不仅封住了他的退路,也封住了自己的,两个人注定只能活一个,他必须得下杀手。
“咳咳……”展一刀的身躯摇晃着,就像他之前喝醉了一般。坐回桌前,他笑了起来,“等着吧,小子,你的刀不错,希望你能活下来。”说完,他拿起自己的那个酒杯。只是,他竟没有力气再举起酒杯将里面的酒送入嘴里了。那只手不住地颤抖,顽强地想要举起那酒杯。
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了出来,轻轻地,慢慢地,帮展一刀将酒杯送到嘴边。最后感受到那种像是要点燃五脏六腑的热,那种像是要带入步入美梦的香,展一刀闭上了眼睛,无声地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
“……对不起……”
酒杯从他的手中滑落。
沈归雁接住了酒杯,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