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啦…想她/啦…她还在开吗/啦…去呀/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江静喝了口芬达，隐约残留了些唇膏在玻璃杯边缘。她透过高高的落地窗望着窗外，问，你们寝室那几个现在都还好吗？
我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我说，都散了！
江静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她说，散了？什么意思？
我转头看着窗外，阳光依旧那么灿烂。世间万物好像都在反复的日升月落中悄然蜕变又或苍老，但为什么日升月落本身却没有改变？今天的阳光像二十岁时我牵着江静的手走在校园的林阴路上一样，像初中时我们一帮孩子骑着自行车走在放学的路上一样，像小学我们春游时那洒在公园草坪上的一样，可在那一样的阳光下，一切都已沧海桑田。
我对江静说，博哥是最先离开的，我小说出版后的第二年，市里组织专项的打黑除恶行动，他们家的赌场被公安机关盯上了，再加上他和他家里那帮小弟经常对来赌博欠债的或者出老千的人暴力相加，有案子在身，很早就潜逃了。这事来得挺突然的，我和小鸡都不知道，有次我们想约博哥出来吃饭，可打他电话是停机，博哥家那种特殊的行当，一直都是不差钱的土财主，他有手机开始就没停过机。后来我和小鸡一起去他家找他，结果家里就两位七八十岁的爷爷奶奶，我们还没搞清楚状况，身后四五个便衣警察就把我们按倒在地，把我们带到警察局做了一晚上笔录，后来发现确实是抓错人了才把我们放出来。又过了几个月，我接到一个外地的陌生电话，是博哥拿公用电话打的，他说他在外地躲避追逃，要我去他家看看情况，家人也都担心两位老人在家出什么意外，说过几天再打电话我。我偷偷地去他家看了看，两位老人都还好，可博哥再也没有打电话来。这件事闹得还挺大的，他父亲和几个小弟被从外地押解回来时，电视里还进行了报道。可博哥现在是什么情况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江静听完后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她说，毕竟是捞偏门的，也许早就注定有这一天的。
我笑了笑。我突然发现博哥这个人好像已经离开我的生命很久很久，久到我回忆不起来他的样子。一晃眼，我出书已经七年了，而我和江静已经认识十年了。
江静问，其他人呢？
我说，蚂蚁开了两年出租车后跟着一个老板去了深圳。那老板原先是他载过的客人，在这边不但有生意，还包养了个女人，经常去机场。那老板觉得蚂蚁开车很稳，就每次打电话叫蚂蚁去机场接他，再后来干脆把蚂蚁带去了深圳。好像现在他混得还不错，结婚了，刚生了女儿。起初他还一年回一两次，后来干脆把爸妈接了过去，就再也没回了。大家都开始忙自己的前程和家庭了，我们也基本没再联系。
我喝了口咖啡，突然觉得那咖啡有一丝苦涩，我以为喝了那么多咖啡后，我早习惯了咖啡的味道，可我还是尝到了这种久违的苦涩。我接着说，小鸡还和我在同一城市，他花了两年混了个本科文凭后，他父亲找关系塞钱把他弄进了交管局，现在是一名交警，有次开车在路上我还看见他正在给一个私家车开罚单。
那你们现在联系多吗？江静问。
我笑了笑，咖啡的苦涩在嘴里慢慢散开。我说，没怎么联系了。
江静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她问为什么？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很平静地看着江静，我说，因为我现在是一家民营地产开发商的营销负责人，而他只是个交警。当我说出这话时，我真想重重地扇我自己两巴掌。
江静望着我，眼里满是温柔。她说，你现在的一切，是你女朋友给予的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说，当我决定做一个当今社会认定为成功的人时，我其实就已经连同自己一起背叛了。以前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我们一起经历那些单纯而美好的学生时代，而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有共同的目的地，我们必须分道扬镳。我需要应酬各种商业合作伙伴，应酬领导，想着项目上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等着我去决策，想着各种纠结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我有太多的事要做，我已经无暇顾及那些无法给我带来利益的东西了。
当年我要你去我父亲介绍的单位上班，你不去，你为了你的理想选择和我分手，可最终，你还是学会了向现实妥协。江静说这话时面无表情，但我感觉到了一丝嘲讽的味道，甚至是恨，像我和她分手那天天台上的江静。
她接着问，你觉得现在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这个问题，其实我也问过自己好多次。我记得有一回陪几位领导去应酬，我迂回着在推杯换盏之间帮领导挡下好多杯酒，喝得我东倒西歪。回家的出租车上，我实在控制不住吐到了人家车上，司机非要把我赶了下来，我撒酒疯的说老子有钱，不就是吐你车上了吗，给你五百够不够，司机还是要赶我下来，我说一千行了吧，够你他妈洗一百次车了，然后司机选择了收钱。我在大马路上近乎嚎叫似的喊，有钱真他妈好啊！那天路上，晚风从车窗劈头盖脸地吹进来，我在醉生梦死间看见路上那些拖着长长车尾灯疾驰而过的车辆，看见在车站垃圾堆里找矿泉水瓶的流浪汉，我突然就想起我修改小说时凌晨没灵感了，跑大街天桥上来看世间万物的自己。而现在，会不会也有一个小孩不动声色地站在天桥上，看我像个暴发户似的掏出一千块钱砸在出租车上的场景？我问，现在的我，是曾经年轻的自己希望看到的吗？我回答不上来，但我觉得我的眼角湿了，路灯像星星一样闪烁。
我决定向江静撒谎，就像我每天都要戴着各式面具去撒不同的谎一样。我看着江静，微笑着说，是的，现在的一切，都是我想要的！
我的小说出版以后何编辑为我安排了各类采访和宣传活动，在那段时间里，我充分地领略了媒体的宣传力量，同时也领略到那些记者夸大事实以及用耸人听闻的标题来吸引读者眼球的能力。《一个中专生的自白书》、《失足孩子的另类青春》、《你在教室前排斗地主，我在最后一排写小说》这类似的标题已经算是很次轻量级。我记忆最深的有两个超重量级的，一个是叫《我要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我看到这标题差点昏过去，我和那记者是我在北京办完签售后约在一家星巴克见的面，那天一直都聊得很好，结果过了半个月她把杂志样刊寄给我时，我看到这样的标题，并且我觉得里面写的好像是另一个人；还有一个让我震惊的标题是叫《中专里走出来的巴尔扎克》，我当时看了这名字真是想一死以谢天下，你学学人家记者侮辱我来哗众取宠也就算了，人家巴尔扎克都阴阳转世好几个轮回了，你何必还要对其下如此毒手。
媒体还有一个特点，基本都不问我关于书的事，但对于中专里打架泡吧谈恋爱这种事却有无穷的好奇心。我一直记得有个记者跟我说，小说不都那差不多的十几二十万个字，没什么好多费笔墨的，我们就是要挖掘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别人是一路三好学生各种考试名列前茅的成长背景下出版的小说，而我们要把你塑造成一路逃课打架早恋但却出版了小说，这多劲爆。
我觉得也许那些做媒体的比我更能了解读者心理。一轮宣传攻势下来，一个月不到我的书就销售掉了首批印刷的两万册。我记得何编辑特别兴奋地打电话来说，小伙子，你的书现在市场上都卖断了货，新华书店和那些书商都打电话到出版社要货，我准备赶快再印两万册。
说实话，那是我唯一还能记得的二十岁后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曾偷偷地跑到新华书店去，先看书架上还有那么一小摞我的书，等转一圈回来，已经只剩几本了；我签售会上有一位妈妈为她上课不能来的女儿早上七点就坐在书店门口；有所高中的校长邀请我去做一场励志报告，我想我那书还真是做到了不仅买这书的孩子喜欢，连买这书的孩子的老师的领导都喜欢，我容易吗我！报告完的签名售书环节上我一口气签完了带去的三百多本，那天我回家手都一直是酸的；我留在书上的QQ号，半个月不到被加得爆满，而我被吓得只敢隐身。那段被读者拥护被认可的时光虽然短暂，但却美好，直到现在我都依旧刻骨铭心。
李露就是我当时众多读者之一。
她不知道看了哪则把我中专生活夸张再塑造的报道后，对我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跑书店买了本我的书，一不小心我书上正好有那么几句话让她感同身受，于是她更加想认识我。
我说了，李露是聪明的。当别人还在往我已经被加爆的qq号上挤时，她一封信直接寄到了出版社的何编辑，并且里面还附上了自己的照片。何编辑把信给我时笑着说，我还以为是哪个美女寄给我的，原来是要我转交给你的啊。小伙子，出本小说真是让你名利美女大丰收啊！
我和李露在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约一家必胜客见面。
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一位美女的准备。可当李露出现在我面前时，还是轻易打破了我的心理防线。她一米七的身材裹在一袭长长连衣裙下，显得婀娜但不做作，戴着一副玫瑰红墨镜，挎着一个精致的皮包，很久以后当我对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奢侈品牌有了一定了解后，我才知道就她那身行头，已经过万元了。
而除了李露的漂亮，更让我觉得惊讶的是，我总觉得她有几分江静的影子，像精心打扮后的江静。在和江静相处的三年里，她的太多特质已经潜移默化地深入到了我的骨髓之中，李露的身高以及一排齐的刘海，还有微笑时的样子，都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击命中我的要害。
李露有过四年的欧洲留学经历，再加上很早就跟着父母出席高档社交场所，所以在谈吐和举止间都透出一丝非同常人的气质。她刚坐下，我就开玩笑地说，你可别对我说英语哦，二十七个英文字母我都不记得大写怎么写了。说完，我看李露没太大反应，于是我立刻解释道，我开玩笑的，故意说是二十七个字母的。然后李露笑了，拿手在头顶做了个乌鸦飞过的动作，她说，你不用解释吧，这样这个笑话就不冷了。
然后我也笑了。我发现一排齐刘海的女生笑起来都特别可爱。像我以前看过的一部叫《小红帽恰恰》的动画片。
李露的聪明和她的阅历让她成为一个非常健谈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投其所好，当她讲述她在梅阿查球场看我最爱的国际米兰队踢意大利联赛时，当她说她在斯诺克英国公开赛上见证了奥沙利文单杆147分时，都让我对那些我未曾经历的陌生世界产生巨大的好奇，而那时，去上海看一场斯诺克中国公开赛就是我最大的梦想。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发现虽然我们有着各自迥异的童年，她从小就被父母安排好一切，学钢琴学英语学绘画，成绩优异老师喜欢，然后再被安排出国；而我从小和小朋友玩沙子打弹珠，像棵野草一样成长，但我们对于很多事物或人物依然有着相同的看法和观点。我们聊她在国外的生活，聊各种明星的八卦新闻，聊我出版小说的经历，甚至花了很长时间去聊我和江静那段纯真的初恋。那天李露的表现堪称完美，我的心就那么一直加速地跳动，热血沸腾春心荡漾，眼前这个女人让我很难从她身上找出缺点。
我看着眼前的李露，一直在想会不会江静现在也正好挽着她男朋友来用餐，如果他们坐在我和李露的隔壁桌我该怎么介绍李露。我说了，我是个写小说骗钱的，哦，写小说赚钱的，所以脑袋里会想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场景。
李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我在思考我是不是该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在不久前的签售会上江静要小鸡转告我她有男朋友后，我就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还一直要去恋恋不舍，当我的手稿从她家十七楼纷纷扬扬飘落然后窗户重重关上时，我们就已经注定要像交集过后的两条直线一样各自去演绎没有对方的人生。
走出必胜客时，已经是傍晚，天空将黑不黑，我记得有本杂志上说这是一天里人们视力最容易觉得恍惚的时候。
我们在一条已经被汽车长龙你塞我卡堵得一塌糊涂的斑马线上小心翼翼地穿梭着过马路。我把心一横，果断地牵住了李露的手。我想，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也得对彼此的生命负责吧，我好心牵你过马路，你不至于大马路中央跟我拉拉扯扯吧。我特绅士，先牵她左手走她左边，到马路中间的双黄线上，再换到右边牵起她的右手。等走到马路对面，李露依然没有甩开我的手。我懂，穿越那条并不长的斑马线，我们的身份也进行了一次穿越。
我望向她，她正朝我笑，笑得很可爱，很干净。那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在放学回家的公交车上朝我微笑要我给她让座的江静。这次我牵李露手的地方，离我第一次牵江静手的电影院，其实直线距离只有两百米，只是这两次之间，跨越了四年。
我也笑了，很开心地冲着李露笑。但我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第一次牵江静手时我是感动得想哭的。同样是开心，笑和哭之间，其实是有差别的。
我明白，当我决定和李露在一起的那一刻开始，我将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同时，我也关上了身后一扇属于江静的大门，那扇门里，封存着一段青涩而美好的回忆。
那天晚上我问李露家住哪里，我打车送她回去。然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她说我住得很近，不用管我。可我坚持要拦出租车送她。于是她有些尴尬地说，我自己开车来的。
其实李露在那天的谈话里，甚至是后来的相处中，她都没像网上那些炫富的脑残富二代一样把自己家境表现得多么多么优异，自己的父母多么多么有钱有势。并且相反，她一直有些刻意地回避这些问题，我知道，她是怕伤害到我，她总是会首先考虑我的感受，然后思考着用尽量周全的方式来和我相处，她总是会在我不知不觉中保护我，李露其实是善良的，和我在一起，她是默默承受了很多压力的。
我和李露的进展一路绿灯。后来我知道了，排开那些高中时递情书送礼物抄笔记的懵懂感情，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算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她高中读完就出国待了四年，她妈妈一再强调不要在国外搞异国恋，她从小到大都对父母的话唯令是从，所以面对那些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小伙子追求，她依旧没有跨越雷池。
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刚回国不久，再加上她的家境，丝毫不急着工作，而我也一直沉浸在出版小说的成就之中，打着酝酿下一本小说的旗号整天虚度光阴，说难听点，我们就是两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