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变着花样地出来享受美好青春,有时候李露会笑着问我,你觉不觉得我们像两个社会的蛀虫,劳动人民会不会批斗我们?
那半年里,我们玩遍了城市每一处值得和不值得一去的地方,吃遍了所有听说而来很有特色的食物,各大商场电影院都留下了我们热血的青春,甚至连各大寺庙我们都拜了个遍,并且我们还多次把足迹伸向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和李露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说实话,挺堕落的。这样的堕落还导致了另一个结果,那就是经济压力。
毕竟我当时是没有其他经济收入的,我的第一笔稿费在那半年里所剩无几。而李露丝毫不用去担心这些,尽管我们在一起时她用的钱远比我多,但她的钱包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李露对我的经济状况其实是清楚的,所以后来她主动付账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次她为了让我不在服务生面前难堪,都装出一副抢着买单的样子,然后冲我奸诈地笑着说,这次太便宜了所以我来,下次攒顿大餐再宰你,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在外人面前给我一个台阶下,我当时的银行卡里已经不足四位数。
那年圣诞节,大街上张灯旗鼓地布置得特别喜庆,比过中国传统的春节还喜庆。我觉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特别流行过洋节,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庆祝过节的方式竟然是去商场抢购打折物品,这种洋节打折风还越刮越烈,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其实也就算了,我还见过一个整容医院打出情人节割双眼皮半价的活动,广告语还美其名曰,把浪漫送给你的情人。割个双眼皮包两块纱布,戴副墨镜遮挡着跟瞎子阿炳似的,那情人看了还能浪漫起来吗?
平安夜那天李露带我去了一个非常高档的酒店吃自助餐,进门付账时她特意把我支开,于是我心里暗暗地猜测肯定价格不菲。我偷偷地找了个服务生问价格,然后服务生告诉我,由于是圣诞节,酒店举办了一个很盛大的派对,有各式各样的节目可以欣赏,所以费用比平日里来要高出好几倍,不另点高档红酒的话两个人的基本花销就接近两千元。李露付款后走过来问我跟服务生聊什么,我说我问洗手间在哪。然后我问她多少钱,她装得很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也就四百多块钱。
那估计是我从小到大吃过的最贵的饭了,很可惜,我毫无胃口。李露一直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好吃,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摇头,我看着她关切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难过。我觉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演员,我依旧无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我心里憋得慌。周围来用餐的人一看都非富即贵,我看见很多外国人,还有一些衣着华丽晚礼服的女人,我甚至想我凭什么可以坐在这里。
我望着李露,我说,一直这样付出,值得吗?
她低着头,想了很久,然后说,这是我和你的第一个圣诞节,我想让你觉得更有意义一点,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或是伤害到了你,请你告诉我,我改。
我觉得每次看到李露保护我生怕伤害到我时,我都会特别自责,都盼望着自己能强大起来,强大到去保护她的程度。我说,傻丫头,不是你做得不好,是你做得太好了,你让我觉得愧疚,你让我觉得无以为报。然后我很紧地握住她的手,我想说点什么,可最后我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默默地握着她的手,然后很心疼地看着她,没有言语。我觉得那时的我像被施了某种魔法,我想让李露知道我想好好珍惜她,可是我却怎么都不愿意说出来。
那时我们好像在渐渐的相处中达成了某种默契,我们会情不自禁地眼神温柔地凝视着对方,也会情到浓时激情亲热,会在对方难过时开导或紧紧拥抱呵护,我们和其他情侣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可是我们彼此都不去说爱。
那种感觉有点像我们的父母,只是一路风雨兼程相守相伴,却从不甜言蜜语。
我曾在夜深人静时很认真地反思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原因其实是在我身上的。很多时候,她的眼神里都会流露出一丝渴望得到我对我们感情的承诺,可我却真的不知如何启齿。在经历了和江静的感情后,我变得害怕去承诺。我依旧相信并渴望爱情,但却不再幻想天长地久。我总觉得再美好的誓言都只是一时冲动感情用事而夸下的海口,我怕像歌里唱的那样,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以前的一句话是我们以后的伤口。我无法忘却在那个我自私地占有了江静的暴风骤雨夜晚,我曾那么信誓旦旦地说我会永远爱她,可是呢,最后我依然会为了另一件我觉得更重要的事而选择和她分手。我憎恶自己,我觉得我是个骗子,背叛自己诺言的骗子,所以,我不敢再去对李露承诺什么,因为我害怕再次食言,我害怕会再次憎恶自己。
有时李露会半开玩笑地问我们和别的情侣有什么区别,然后我会装傻地说没区别啊,如果一定要有区别那就是我们比别人更豺狼女貌,哦,不是,是郎才女貌。然后她会笑,不再继续追问,我们会自然地转到下一话题。
这就是李露,永远不会逼我,不会要求我,不会伤害我的李露。但我知道,她内心是不确定才会这样问的,她希望我给予对我们感情肯定的言语,但我真的做不到。江静带走了十八岁那个信誓旦旦的我,也带走了我的勇敢。
和李露在一起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没有为她送过一次玫瑰花,因为我永远记得和江静分手那天停留在我脑海里江静房间那大半个书柜的玫瑰花瓣,那像一根缰绳捆绑着我让我无法走出那片阴霾。
和李露刚开始交往的那半年里,我还做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在她的怂恿下我拿到了驾照。
我一直坚信最大的杀手培训基地是驾校这个真理,所以我只是去我的驾校交钱报名然后按最基本课时要求去学习,更多时候李露会开车把我带到比较偏远的地方手把手教我,那里有着宽阔的马路给我练车。
那些日子阳光都很灿烂,照耀在人身上感觉到温暖。城市化进程让那些在我小时候还是荒漠田野的地方都变成了价格不菲的高档住宅小区。我总觉得城市就像庞然怪兽巨大的胃,海纳百川深不见底,能够容纳百万甚至千万的人口,能够把一条条宽阔的马路堵成一个巨大的停车场,能够用灯红酒绿的霓虹把漆黑的夜晚照耀得晃如白昼,最厉害的是,它仿佛能无限扩张,三环、四环、五环甚至城市圈概念,让那些外来的在这座城市没有根基没有依恋的人们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屋檐。李露那年曾经带我去练车的城郊,如今已经是纸醉金迷人潮涌动的城市新中心。
我记得有次李露把车停在路边,我们爬到一个长满荒草的小土坡上坐下,然后她问我,张凯,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我望着头顶那片巨大的天空,我觉得我好久没有看到这样蓝这样完整的天空了,而远处工地隐约的打桩声告诉我这里的天空不久也会被水泥森林给切割成几何图案了。我摘了身边好些粗壮的野草,一边模仿儿时记忆里父亲的手法那样去编织一个花环,一边思考着李露的问题。我说,小时候我的理想就是快点长大,后来二十岁时我的理想是出版我的小说,但是现在,当之前的两个梦想都实现时,我却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了。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我觉得仿佛好久没有呼吸到这样清新的带有泥土气息的空气了。我接着说,和你在一起,你让我陪你去商场里买那些昂贵的衣服,教我识别那些象征财富的奢侈品牌,带我去那些高档的场所,我都会想一个问题,我想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一个有钱的,被当今社会认定为成功的人,那时的我会不会变得圆滑世故,能成熟地拿出每一张准备好的面具去应酬每一个和我有着错综复杂利益关系的人,那时的我会不会还有朋友陪我一起坐在大排档里喝最便宜的啤酒然后一起在路上撒酒疯。
李露看着我,她显得格外温柔。她说,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也不富裕,有一次同桌小朋友的爸爸从香港买了条小熊维尼的裙子给她,她就一直在我们几个女生面前炫耀,后来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剪刀把她裙子剪了个小口,我特别兴奋地回家把这事跟我爸爸说了,结果他抱住我,我看到他眼里有泪水,他说,以后要什么爸爸给你买,不要再去羡慕别人,别人有的我一定要让你和妈妈都有,而且是最好的。后来爸爸选择了离开他们单位,和一个朋友下海经商,经过这么多年打拼,他成功了。每次他给钱我要我买衣服时都说女孩子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看到想买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他都会给钱我要我去买。我不知道当他成就了今天的自己后是不是真正的快乐,无数次看着他醉得一塌糊涂吐得名牌西装上都是时,我都觉得难过,我会偷偷躲到房间去哭。当他和最初与他一起下海经商的朋友为了利益反目成仇时,他对我说,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要信,在利益面前任何感情都是脆弱的,没有谁会和你做一辈子朋友。说完后李露望着我,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脸颊有泪水划过,她问我,你觉得我爸爸当年的选择对吗?
我盯着手中正在编织的花环,目光呆滞,我说,不知道。
然后李露冷冷地笑了一下,她说,他的选择绝对是正确的!他撑起了一个家,他比别人更现实,他的妻子没有像其他妇女一样去做着粗糙的活任岁月蹉跎,他的女儿没有再去羡慕别人漂亮的裙子,他的父母能够在身体不适时接受最好的治疗,他是伟大的,他没有错!
我看着李露,她的目光在泪水中显得坚毅。我突然觉得要现实,男人要撑起一个家这种话江静也曾经对我说过,是在我第一次告诉她我要出版小说的公园里还是分手的天台上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我确定她也这样说过。
我想,女孩子是不是都会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或是更容易没有牵绊地去面对现实?
我说,那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我没有富裕的家境,不能给你殷实的物质生活。
然后她说,我觉得你具备很多成功的特质,我相信总有一天当你经历一些事情后,你会决定去做一个成功的人,那时的你会比很多人都做得优秀。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阳光洒在我们身上,依旧温暖。
我把编织好的花环戴到李露头上,她刚刚风干的泪又湿润了脸颊,我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我想说爱她,可还是忍住了。李露含着泪水笑着说,我喜欢你吻我额头,这是你给我最真实的安全感!
一只螳螂从我脚边跳过,我迅猛地将它捉住,像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去长满野草的堤上捉螳螂的动作一样,我发现过了这么多年我的身手依旧敏捷,只是那些曾经陪我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们都不知散落到何方,也许真的像李露父亲说的那样,没有一辈子的朋友。
看见我捉住只螳螂李露很兴奋,我们这些堆沙子长大的野孩子玩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一边说我去车上拿个瓶子把它装起来,一边欢快地蹦跳着起身。我看见泥土弄脏了她的名牌牛仔裤和鞋子。我在想,那些名牌衣服和她头顶那草编的花环,到底哪个对她来说更加重要!
何编辑通知我领第二次稿费时,我才发现我已经出版小说快一年了,我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时间过得可真快。
何编辑见到我时依旧和蔼可亲地和我聊近况。他问,小伙子,现在工作了没?
我说没。他又问有没有兴趣再写点什么?然后我有些迟疑,我一直自欺欺人地沉浸在我是个小说写手的身份之中,但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东西了,现在要我再写点什么,我怕我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说,现在脑子里没什么好的故事,恐怕写不出来什么东西,毕竟不像《因为青,所以涩》那样有一定的生活经历。
然后何编辑叹了口气,他说,你也不能这样虚度光阴啊,你看你多美好的青春,正是奋斗的年龄,怎么能这样当个无业游民呢?
我笑了笑,觉得有些尴尬。
他说,我有个杂志社的朋友那边要有一定文字功底的人,要不我介绍你过去上班?
我继续尴尬地笑了笑,其实编辑说的话我都明白,父母也逐渐会在家唠叨,但对于工作我觉得我一直就没做好准备,我觉得和李露那样每天四处游荡其实也蛮好的。我客气地跟何编辑说,谢谢,不用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然后何编辑也笑了,他说,你们现在年轻人想法也是挺多的,反正你自己把握吧。你的书现在已经卖不动了,有些书店销售不出去的存货不久前都退回到社里了,全堆在仓库,估计再过几个月没有销量就要拿去融化重新做纸浆了。你这次稿费拿了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哦!自己还是要对自己的未来好好地计划下,你当初在中专里都能那样刻苦地努力写小说,怎么现在反倒自甘堕落了呢!
说实话,我觉得何编辑有些啰嗦了,像每天在家唠叨要我去工作的父母。我客套地和他之乎者也应付着。估计他也听出我的不耐烦,他笑着说,我也不多说你了,等过几天“五一”长假,我帮你联系新华书店安排一场签售,看能不能再冲一冲销售。我说好,您安排,我等您电话。然后又寒暄了几句便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