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着路上匆匆的行人，心里泛起一阵阵难过。我刚出书后那几波宣传攻势确实让我和我的书火了一把，可是后来推广力度慢慢淡了下来，销售也跟着逐渐停滞。我留在书上的QQ号现在已经很少有读者再申请加为好友，我把那QQ上线亮着也不会再有人发消息来，那些有着夸张标题的报道剪报被我存放在书桌抽屉，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我忘了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回避我曾经的理想，我选择将这一切静静地安葬在记忆的某个角落，不愿触碰。
我拿第二笔稿费的当天就给李露买了瓶Burberry的香水和丝巾，一是她马上生日了，二来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的存款已经为零，我只能伸手找父母要钱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我和李露所有出来玩的开销都是她来支付，所以我想买点贵重的东西来送给她。那时我在李露的谆谆教导下，已经熟知很多奢侈品牌了。
又过了两天，何编辑打电话来说签售的事情已经联系好了，让我第二天跟他一起去。
那天晚上我一直失眠。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我和编辑约定的地点，那估计是我出书后的一年里起得最早的一天了。
这天是“五一”，也是李露的生日。
大街上人潮涌动。当我走进新华书店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已经好久没有再进过书店了。早上十点，签售准时开始，可台下只是熙熙攘攘坐了十来个人，其他一些空闲的座椅被另外一些到书店来蹭书看的人坐着，他们各自抱着从书架上拿的其他书，丝毫没去在意这场签售活动。我记得一年前刚出书时，同样是在这里，场面那叫一个火爆，我还在某个角落最后一次见到江静，可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不禁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提前到场等待的十来个读者很快就签完了，其中有几个只是拿着原来的书来现场要个签名，没有买新书。场面陷入冷清，那时我背后已经一阵阵不自在地冒冷汗。
我听见背后一个好像是经理的说，把扩音器拿来在这里喊喊。很快，一位工作人员就拿来一个如今走街串巷卖老鼠药或者回收旧家电都用的那种电子喇叭，在我旁边卖力地喊，大家注意了啊，《因为青，所以涩》作者现场签售，机会难得，青年新锐作家签名售书，大家不要错过……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那声音，那场景，我永生难忘！我觉得他就像是菜场叫卖的屠夫，而我就是那挂着被推销的新鲜猪肉。我想起我曾经看过CCTV一个谈话节目对雷锋战友的一段采访，那人出了本书，书里记录着和雷锋一起在部队生活的故事，有次也是签售现场冷清，然后书店的经理直接拿喇叭喊，大家快来看啊，这位作者就是撞死雷锋的人啊！我记得他在节目中说完这事以后，他对面的那位家喻户晓的主持人说，太残忍了，这简直就是血淋淋一刀砍在了您的心里。
我旁边那位工作人员的叫卖带来了一点效果，有那么几位来逛书店的人陆续过来买了几本。台下一个小女孩说，妈妈，跟我也买一本吧，反正十几块钱，就当发扬爱心做善事捐给希望工程了，你看他在台上坐着也挺可怜的。我听了那话真想大骂一句，我操！但更值得操的是，她妈妈说，这种垃圾书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写些情情爱爱早恋的，我给你去买个汉堡。当头一棒什么感觉！生不如死什么感觉！万念俱灰什么感觉！
说实话，我已经有点扛不住了，旁边工作人员喊的话就像一根根针扎进我心里，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但我还得保持微笑，因为我看见书店楼上楼下很多人像看猴一样望着我。
我听见背后那位经理问，都做了哪些宣传？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书店门口挂了横幅，里面摆了两个展架。经理小声地自言自语说，过气的作者还请来签个什么售。我回头横了他一眼，他很快躲过了我的眼神，他接着对那女的说，换地方，把展架和桌子搬到门口去。
我觉得那是我出书后最糟糕的一天了，可没想到，一切都还没结束。两个工作人员把我签售的桌子搬到了书店门口，然后我坐下，拿电子喇叭的那位继续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因为青，所以涩》作者现场签售，机会难得……
今天是“五一”长假的第一天，书店门口已经被很多卖其他产品的商家用来做临时外展点，我看到几个穿着可口可乐T恤的学生模样的孩子在旁边一个展位上卖饮料，另外一边是中国移动在推销一个什么话费活动套餐，还有卖十元钱三瓶口香糖的等等。我坐在他们中间，各种扩音喇叭刺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听得我如坐针毡。一对情侣走过，其中女的特别惊讶地看着我这个展位，她挽着那男的说，哇，这年头还可以这样卖书！我把头低着，生怕遇见熟人。我觉得真的是什么脸面和尊严都丢得精光。
我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对何编辑说，我们走吧！说实话，我都觉得我说那话时快要哭出来了。
何编辑拍着我肩膀，语气很沉重地说，别人做你这个活动挂横幅拉展架也花了几百块钱成本，你这样走实在不好交代，我以后还要跟他们合作，忍忍吧，争取再签几本！我觉得我就像一个没穿衣服的小丑，在大街上所有路人都投来嬉笑的目光。那一刻，我好想李露！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对我来说时间是过得无比的漫长，都快停止了。那位经理过来说，何编辑，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然后那经理对我笑着伸出右手，说，张大作家别在意，今天是我们推广工作做得不到位！我伸手握住那只停在空中的手，说，没事没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回来的路上，何编辑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小伙子别在意，前段时间那么大牌的作家××来，也是没有签出去多少本，这个都是跟事前的推广炒作有关。
我靠在副驾驶座位上，闭着眼，觉得身心俱疲，我说，我没事，何编辑，我真没事，都一年了，也该没什么人记得了。
何编辑没做声，继续开车。过了一会，他说，现在选秀节目很火，你歌唱得怎么样？要不可以去参加一个，写作唱歌两栖明星，说不定制造点名气出来又能带动新一轮销售。我淡淡地笑了笑说，算了吧，何必呢，都过去了，别强求了，我曾经为了自己的理想去实现就好！
我很谢天谢地，那时火的还只是选秀节目，而不是相亲节目！阿弥陀佛，善哉！
何编辑把我载到我和李露约定见面的地方，下车时，他勾着腰透过副驾驶车窗，对我说，小伙子，好好规划下自己未来，别浪费了你的才华，其实青春很短暂的！
我笑着冲他告别，我说我会的！
那次告别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何编辑，偶尔他会在网上问问我的近况，我们瞎聊几句。那个称呼我为小伙子的人，那个改变我命运的贵人，就这样慢慢淡出了我的世界。我记得很久以后有位领导跟我说，人生其实就像一辆公交车，有的人在这一站上车，陪你一起风雨兼程到下个路口，但你的车要拐弯了，他需要继续直行，你们不再拥有共同的目的地，他便会下车，与此同时，又会有其他不同的人上车，陪你走过下一段，下下一段旅程，但在之后某个未知的路口，你们依然会分开，然后又有新的人上车，你必须感恩于每一个曾经陪你同行的人，因为在过去的某一段路上你们曾经相依相伴。
见到李露时已经快下午两点了，我们约着一起吃中饭庆祝她生日，所以都饿着肚子。
我钻进李露车里，关上副驾驶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她，很紧很紧地抱住她，然后我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憋了一个上午的眼泪终于可以找个值得我去依赖的肩膀放闸了。李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被我的行为吓到了，她抱着我，轻轻地拍我的背，她说，乖，乖，没事的，没事的！那样子，像小时候我哭时妈妈过来抱我哄我不哭的场景。
我一直这么抱着她，直到有个交警过来敲车窗示意我们快点把车开走，我估计那交警肯定怀疑我们是不是准备在大马路中间玩车震现在正在开始前奏。我的腰因为扭曲侧身抱着李露而变得僵硬，我缓慢地扶着自己的腰，用一种类似机械舞的动作回归到副驾驶座上。李露一踩油门，说，我们去哪里吃？
我说随便吧。然后我们没有讲话，我很奇怪李露为什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也不问我早上签售怎么样。
我们在餐厅坐下，因为现在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所以餐厅里人不是很多。李露点完餐后一手拿刀一手拿叉冲我做怪相逗我开心，她说，今天我生日，我是老大，你得听我的，所以我命令你给姐笑一个，不准再板着脸了。
然后我冲她笑了，我尽量笑得自然，不让她觉得勉强。
李露也笑了，她说这才乖嘛，来，老大送你个礼物。说完就转身从包里掏出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子。
收到礼物的心里肯定是开心的，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过生日你要送我礼物啊？
她想也没想，说，我今天是老大，我想送就送，国家又没规定过生日只能收礼不能送礼的。噢，对了，我的生日礼物呢，你别告诉我你没准备哟，那样你可就毁了！
我笑着说，哪能啊，精心准备了，还是双份。然后我拿出香水和丝巾。
她问，为什么是两份？
我说，因为我们的一周年纪念日快到了，所以一起送了，服务员说一起买可以打折。说完，我看见李露笑了，笑得很甜。我觉得我似乎很乐于去记住我和李露的纪念日，但我却不太愿意去想起那也是我出版小说一周年的纪念日。
我拿桌上的餐刀精心地拆着李露送我的礼物，说实话，那包装很漂亮的，我舍不得粗暴地拆开。李露拿叉子伸过来敲我面前的酒杯，她说，喂，幼儿园老师没教你当着别人面拆礼物不礼貌啊！
幼儿园老师只教我别的小朋友正小便嘘嘘时不要去推搡嬉闹，其他的没教。我一边说一边继续拆。
她说，你这种智残儿童三年幼儿园能学会这一条已经很不错了。我没理她。她看这架势我是不会听她劝的，她说，那好吧，我也拆，我们互相不礼貌就公平了，我有两份可以拆。
我停下来看着她，说，你凭什么可以对我不礼貌两次？
她没看我，继续拆，她说今天我是老大。
李露送了我一条领带，淡粉色，很精致。我问，干吗送我领带，我都不会打结。
然后李露停下了手中已经拆开露出一半香水瓶的礼物，她眼里散发出温柔和真诚，她说，你总有一天要会的，你总有一天会西装笔挺地站在我面前！我没说话，我能看出她挑选这礼物的良苦用心。其实李露不说，只是她不想伤害我，但我知道，她一直是希望我像他父亲那样去打拼，撑起我和她的未来。李露接着说，我和我爸爸约定回国后开开心心地玩一年然后就去他公司上班，而今天，我的生日，就是和他约定期满的日子，明天开始我就不能这样频繁地和你出来见面了。
我看着李露，她的表情有些复杂。我在想，是不是我们其实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是因为她爱我，一直保护我不愿伤害我才把自己伪装成我这个世界的人，但实际是如果我们要继续，我必须被她带入她的世界。
我没说话，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好久，我问她，刚才我在车上抱着你哭，你为什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她低下头，看着酒杯里散发着妖娆玫瑰色的红酒，说，你哭，说明你难过，你难过的事我为什么还要你说出来，那不是又让你难过一次？你能在你难过时抱着我，说明我是值得你依靠的，我这里有你需要的温暖和安全感，其实我应该感到欣慰才是。这就是李露，我不说就不问，一直都保护着我生怕伤害我的李露。但李露自己不知道，她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伤害，另一种伤害，她让我变得不勇敢，让我沉溺于她的温柔之中而害怕面对真实的世界，让我对自己的未来迷茫和胆怯。
我们没有再去探究她去她父亲公司上班的事。我说了，这就是李露，我不说的她就不会问，我不回应的她就不再继续。
那天我和李露吃完饭后就分开了，她要回家，因为屋里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为她庆祝生日。那是一个目前我还不能，也没有资格去闯入的聚会。还有，她很喜欢我送的礼物。还有还有，那天是我买的单，拿第二笔稿费里的钱买的单，好久好久以来第一次我买单。
回家后我躺倒在床上，想着一天里发生的事，想着书店那位工作人员用喇叭喊出的每一字一句，想着路人嬉笑的目光，我还是觉得难过。我从书柜里抽出我的书，拍干净上面的灰尘，坐下来静静地翻，一页一页，然后眼眶就模糊了。
我将留在书上用来加读者的QQ号个人签名改为，没有新书，一切都是曾经！然后我眼泪就一滴一滴往下掉，没有人知道当我这样写时心有多疼。我QQ上很多读者都很可爱，他们问我很多关于我书的问题，可是我却很少回复，不是没有时间，不是我不想，只是，你们叫我说什么？有些东西我不想再去触碰，我会难过！
那天我在QQ空间里写下了这样的文字：我怀念书里那个叫张翼翔的孩子，还有那些可爱的人物，是他们构建了我二十岁时对未来的所有梦想和希望，是他们陪我一个又一个深夜，是他们让我有了莫名的自信，是他们不至于让我回首来路时觉得苍白。但是翔子，当我拼不出你心中魂牵梦绕的Rosemary那八个字母时，我有多难受，我多么希望像你一样停留在那个最美丽的时刻，不用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