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个月里，李露还是会尽量抽空和我出来见面，她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太无聊，怕我觉得她冷落了我。但相对于原来，我们见面的次数还是少多了，而且每次时间也都不长，大多是等她下班后我们吃个晚饭然后坐着聊聊就散了。她开始忙了，在吃饭时电话会时不时地响起，我能够通过她的语气听出对方是她的上级下级或是合作方，李露在出国前半年时间里曾经常被她父亲刻意地带着作为旁听一起参加公司的高层会议，而且从小她就从父亲口中听过太多荣誉和伤痕以及斗争和退让，所以李露好像天生就有种可以把各方面关系处理得八面玲珑的能力。说实话，我挺羡慕的。
大多数时间我还是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每天上网的日子其实挺无聊的。有一次我在一个帖子上看见几种打领带的方式，然后兴致勃勃地把李露送我的领带拿出来实践学习，学几次以后也基本都会了。我发现每种打领带的方法也都大同小异。我拿出父亲的西装然后配上那条领带看看效果，我觉得打上领带后确实显得人挺有精神的，而且那条领带不管配什么颜色的西装依旧都很体现档次，不得不承认，在花费无数人民币已积累丰富实战经验值以后，李露在穿衣打扮方面已经是个等级和技能潜在值都非常高的玩家了。
九月的一天下午，日期和星期几我已经过糊涂了，反正那时我每天都挺浑浑噩噩的。我正在上网打游戏，李露打电话来，语气很严肃地问，你在哪？
我有点被她的态度吓到了，她好像从没跟我这种语气说过话，我战战兢兢地说，我在家啊！
然后她说了句话，我就彻底被吓到骨头发软了。她说，我爸爸要见你！
她父亲在我想象里一直都是个深不可测有着太多荣誉和沧桑的人物，经历过太多事交往过太多人用过太多极端的方式成就了他今天地位。电影里那些狗血的情节一幕幕浮现在我脑海里，什么富家女的父亲在桌子上左边放一把枪，右边放一张支票，然后说你有两种方式离开我女儿，你自己选；或者更粗暴点，直接找几个黑西装墨镜保镖把我打一顿又或阴险点的对我制造场交通事故之类的，都说艺术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我想那些电影场景就算再狗血，但起码也都是有那么点生活原型的吧，想得我有点不寒而栗。
李露很快就开车到我家来接我，时间紧迫，她要跟我对口供，以免我说的和她事先跟她父亲说的不一致，顺便还要跟我交代一下注意事项。李露在车上跟我一条条地嘱咐，讲大的原则，讲具体方面，讲各种细节，语言简洁逻辑清晰，首先、其次、然后、接下来等等，她的聪明以及对事物的掌控能力在此时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最后，她问，记清楚没？
我说，你交代这么多，现在该我来交代了。
你交代什么？她问。
我交代我的后事！
我知道，李露是害怕的，尽管那是他亲生父亲，她是他唯一的子女，但其实她也不曾真正了解她父亲，她不去也不敢去探究她父亲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就成了今天的光环，她怕也许知道太多真相后她会失望。
我们前两天在一家餐厅吃饭，挽着手有说有笑，不巧的是她父亲也正在那家餐厅和别人谈事，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他尽收眼底，可我们却毫不知情。用李露的话说，这样的巧遇其实就是偶然中的必然，一年多了，也该被撞见一次了。结果她父亲回家不动声色地问她是不是谈男朋友了，她说没有。她父亲当时就怒了，把手中的报纸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后来她迫于她父亲的压力，把我们的事有节选地交代了。
李露父亲在一家会所定了间包房。我和李露如约而至。上到楼梯拐角，我停下脚步拉住李露的手，她转身看着我。我很严肃很严肃，像曾经和江静在她家天台上对话时一样严肃，我说，你会离开我吗？
她说不会。表情坚毅且真诚。你会吗？她问。
你不要我走，我就不会走！我说。
我看见她眼里有泪花，在会所水晶吊灯的照射下，很美。
我说，我爱你！
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爱，第一次对除江静以外的人说爱。我也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可是我内心好像觉得如果我这次不说，会不会以后都没机会说了，我想我必须勇敢一次，去回应和肯定李露这一年多来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不敢像对江静承诺的那样说永远，因为我依旧害怕我会又一次成为违背自己诺言的骗子。
李露眼里的泪水还是没忍住，掉了下来，滴到我手背上。她说，我等这句话等了一年零三个月！
服务员帮我们推开包间门时，她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档类似《焦点访谈》的法制类节目，让我有些不寒而栗。看到我们进来他拿遥控器关掉电视，面无表情地示意我们坐下，然后叫服务员泡壶绿茶来。
我礼貌地和他打招呼，我说伯伯好！常常听李露讲起您！我尽量表现得从容镇定，因为李露对我嘱咐的注意事项里就包括不要唯唯诺诺卑躬屈膝，要沉稳内敛，像个能做大事有深度的人。
他没正眼看我，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依旧礼貌地说，我原来出版了本小说，李露看了觉得喜欢，就联系上我了。
他继续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本来想说现在没工作，但突然发现这样就是把屁股翘起来给别人来踢，于是改口，我说我出版小说后现在正和编辑一起筹备计划写第二本。
他父亲反应很敏锐，毕竟经历过太多的尔虞我诈，我的小伎俩在他面前就像三岁小孩的拳头，他说那就是现在没工作啰！
李露想插嘴说什么，结果刚处于张嘴话还没说出口的状态，她父亲直接说，没问你，我跟他在对话。
我想起几年前见江静父母的场景，江伯伯远比眼前这位父亲亲切善意没有攻击性，都是爱女儿，但一种是张开胸怀包容接纳，一种是摆出刀枪阻挡保护，我突然好想江静，我觉得我已经好久没有想起她了。
我说，是的，我现在没工作，而且收入也不稳定，小说的销量逐渐萎缩，稿费也越来越少。我把李露的殷切教诲全都抛到脑后，因为我觉得我们那些自以为是的防御体系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当对方轻易地一步步穿越我们埋伏好的封锁线时，溃败其实已经是迟早的事情，那么与其继续苟延残喘地誓死抵抗，还不如坦荡地面对死亡，起码我觉得这样会更有尊严。
我说完后李露和她父亲都惊讶地看着我，我估计我这番对白他们谁也没料到，其实我自己都没料到。只是他们惊讶的程度不同，李露是无比惊讶，而她父亲是略显惊讶，他早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成功人士了，有着对突如其来的局面应付自如的能力，惊讶很快从她父亲的脸上消失，转为淡淡的笑。我不想去揣测那笑隐藏的意味，因为我觉得我现在能揣测出来的内容肯定是不准确的，就像要一个小学生去做高考的试卷，我还远没到那个程度。
她父亲小声说，个性倒还是挺强的。说完拿出包烟，伸手示意我要不要，我抬手笑着做了个拒绝的动作，然后他抽出根烟点着。
李露在旁边早已按捺不住了，她说，爸，张凯对我很好的，我们在一些对人对事的看法观点上都很谈得来，他出版小说也完全是凭自己的思维逻辑和语言天赋，不像你认识的那些随便找个枪手写点什么然后拿钱自费出版就为给自己镀层金的人。
她父亲没看她，冲着我说，你以后准备怎么养活李露？还是让她去工作，养活你做一个作家的梦想？
我看着她，无言以对。确实，我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尚且不具备，面对这样刺刀见红的问题，我毫无反抗能力。我低着头，场面有些尴尬。
李露靠我这边挪了挪位置，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我知道，她是见不得我受到伤害的，她是爱我的。她好像哭了，我听见她语气中带有一些哭腔，她说，爸爸，你给他点时间，他会很优秀的，你别逼我们呀，你不是常说要温水煮青蛙吗，你别现在就把一个人给定性了啊。
李露估计也思维紧张了，毕竟是面对她父亲，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温水煮青蛙这什么破比喻，我就是那青蛙。
她以前跟我讲过她父亲最怕她哭，她小时候每次做错了事惹得她爸爸要打她，巴掌还没举起来她就先哭，一哭她爸爸心就软了，搂着她说乖，下次别这样了。女人常用也是最无敌的必杀技，小时候对付父母，长大了对付老公。她父亲好像是被她那话点中了一个小小的要害，迟疑了一下，没说话，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看见那正在燃烧的烟头明晃晃一亮。
就在这个时候，她父亲手机响了，我听见电话那头有些吵，感觉歌舞升平，她父亲说，哎呀，这点钱都拖了两个多月了，还怎么非要我过去作陪才肯给啊，哪有这样做甲方的，你叫刘总接电话。然后我听见电话那头一个带有醉意的男人很大声音地说，喂，李总啊。那声音像要大得从电话里跑出来似的。她父亲很自然地将语态转换到另一个频道，他说，刘总啊，我这边真有事，走不开。然后电话那头叽叽喳喳的听不清说的什么，她父亲迟疑了两秒，说，那好，刘总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明天就要财务等着你们那边打款了，我现在就过去，大概二十分钟到。
我当时真想跟那刘总烧炷高香，恩人啊！解放军啊！
出包房时李露说要卸下妆，因为她睫毛膏都被哭花了。她很自然地把包递给我拿着，然后转身去洗手间。我看见那Gucci的包上有蹭到墙上留下的白灰，显得挺脏的，于是拿手拍了几下，可是没拍干净，只好找服务员要了张湿纸巾来擦。其实我是挺怕和他父亲同处一屋的，太不自在了，故意手上找点事做免得尴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