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唱首《十年》吧。我对远方说。他点了点头。
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如果对于明天没有要求/牵牵手就像旅游/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怀抱既然不能逗留/何不在离开的时候/一边享受一边泪流/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直到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泪/不是为你而流也为别人而流。
我看着眼前的江静,说,我们认识十年了吧!
她说,嗯,十年零五个月,来见你的路上我算过的。
我叹了口气,我说时间过得好快,我好像昨天才在球场上踢碎了你的热水瓶,怎么一下就十年了。
江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说话。
丑丑趴在我脚边,好像已经睡着了,我听见它隐约的鼾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晚上总能听见丑丑在我家客厅传来鼾声。我说,丑丑也老了,都十岁多了,好像狗一般寿命是十四五岁吧,它现在就是个狗中的老爷爷了。
江静说,你把它抱起来吧,我还是想摸摸它!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想起电影里儿子不认娘,但娘还是眼泪婆娑喊着儿子名字的场景。我把丑丑抱起来,好像惊到它的梦了,它身体一阵抽搐。我把桌上的杯子和小吃移开,把丑丑抱上桌子。江静把手伸过来摸丑丑的头,这回丑丑没有退缩,把鼻子凑过去闻江静的袖口。江静轻轻地说,丑丑,记起我了没,我是妈妈,以前丑丑最喜欢跟妈妈玩了。她说妈妈这个词时,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酸楚。
江静摸了大概半分钟,丑丑有点呆不住了,还是挣扎着要下来。我把它抱到地上,放到脚边,然后跟江静说,如果我们当初没分开,现在估计小孩都上幼儿园了吧。说完这话后突然心里一颤,我想起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只是那时我们太年轻。
我一不小心点到了江静的伤疤,其实那也是我不愿去触碰的伤疤。她低着头,没做声。过了一会,她有些扯开话题的意思,她问,你爱她吗?
她话锋转换得让我有点措不及防,我想了几秒,我说,爱吧,应该还是爱着的吧,我也不知道,以前还总问自己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不问了。
其实在不久前,大概也就一周前的样子,我正在办公室电脑前构思着这次销售业绩糟糕的开盘总结应该怎么写,突然QQ邮件提示里弹出一封邮件。我点开来看,是别人群发的那种弄得挺神乎其神的祝福邮件,什么这是一个古老的魔咒,只要你按照问题输入相应人的名字,他(她)就会永远幸福平安之类的。我本来不准备填的,可当我点击右上角关闭时,弹出一个提示窗,说如果你不回应这封邮件就会走霉运,我瞬间就想到了我家床下那来路不正的钱,说实话,我挺怕的,这种事,图个心理安稳,反正也耽误不了几秒钟时间,于是我对着邮件给出的问题开始填写,其实也就一个问题,你今生最爱的异性是谁?
我在江静和李露之间犹豫了好久,我突然发现电脑键盘上J和L中间夹的字母是K,J是江静两个字拼音的首字母,L是李露两个字拼音的首字母,而K是我凯字的拼音首字母,这好像是有某种寓意的巧合。
我想了好久,我觉得如果按题目所说是最爱,那应该还是江静,毕竟那是我的初恋,在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发生的一段最青涩的爱情,清澈见底没有杂质。而和李露在一起,我们是爱的,但却总感觉这份爱里掺杂了些说不上来的东西,不够纯粹,甚至在最初,我还老觉得李露身上有江静的影子。所以我在空格处敲上了江静的名字。然后电脑屏幕上出现祝福江静平安幸福之类的文字。我也在心里默念,江静,你一定要幸福!
我的回答好像超出了江静的预想,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说,怎么会爱和不爱你自己也不知道?
我淡淡地笑了笑,我说我和你都认识十年了,我马上就三十岁的人了,早就不去想什么爱或者不爱了。我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可以在十八岁那年每个星期都变着花样送你玫瑰,可以在你生日时把小鸡他们拉着在你寝室楼下用九十九支蜡烛摆成个心,然后大声说爱你,也可以为了出书不顾一切,还敢当着你爸妈的面摔筷子,可是现在都十年了,我每天应酬着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每天都摆出不同的脸谱,有时弄得我自己也都认不出哪张是最真实的面孔了,好久都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我好久都没做点什么浪漫的事给她个惊喜,这样的我还有资格去说爱吗?爱情这个词其实已经离开我内心很久了,或者已经被其他东西取代了。
江静看着我,眼睛又湿了。我在想,女人是不是可以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抽了张纸巾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用一种有些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她说,张凯,你不是我心里还惦记的那个人了,我记得的张凯是敢于为了自己的理想努力去实现的,而不是现在我眼前这个被生活糟践得迷失自我的人。
很高兴十年以后我们还能见这样的一面,也谢谢你一直照顾着丑丑。我要走了,未婚夫还在楼下等我。她说完便起身拿起身后的皮包,准备离开。
江静,你不是现在也找了个富二代准备结婚吗,你不也曾经告诉我要现实阻止我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吗,你也说男孩子要撑起一个家庭。在我年少时,我实现过一次理想,我够了!我现在的理想就是庸俗的要过得好,要有很多钱,要被这个社会去认可去尊重。不是有句特别非主流的话吗,这个世界不会有人在乎你飞得有多累,只会关心你飞得有多高。光鲜亮丽人模狗样地活着,就是我现在的理想,我现在依旧是在为了理想去实现,只是现在的理想,更现实,更低俗,更残忍。我站起来近乎愤怒地说了这番话。李露说人最在乎的往往是最心虚的,没错,我为自己的迷失而心虚,所以我在乎江静这么说。我不敢去面对现在的自己,就像我不敢去面对我床下那一袋子人民币一样。
江静回头看着我,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对我失望的眼神好像有所加重,但很快她淡淡地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她说,我很感激我遇见的是十八岁时的你,感激你曾那样真实地爱过我,也感谢你教会我很多,我们还是都在心里去默默封存那段记忆,然后好好地去做现在的自己吧。好好去爱她!我能看出来,她是很爱你的!
然后江静下楼了,远方那首《十年》也刚好唱到结尾: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成为朋友。
我买完单后牵着丑丑下楼,正好看见江静钻进一辆马自达里,然后车子渐渐驶出我的视线。我想知道,在车子启动的时候,江静是不是也在回头望着我。
我钻进李露的车里,她正躺在靠椅背上,眼神呆滞,我看见她脸颊有泪划过的痕迹。
我们都没说什么,我一直很凝重地在呼吸,我觉得身体疲惫乏力,像经历了一场马拉松。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能抱抱你吗?
她没回话。
我轻轻把身子探过去,试图抱住她,可是她却推开了我。这是李露第一次抗拒我,我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她有些陌生,那是我不曾见过的李露。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不问我和江静在楼上聊了些什么。说实话,我有些害怕。
车内的氛围很沉重,大概过了五分钟,我做了一个决定,当我正要对她说时,我们几乎同时开口说话。
我们……
我们……当我把手伸向丑丑时,丑丑显得很害怕,一个劲地往张凯怀里钻。
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
于是我没有再要求抱丑丑,轻轻地捋了捋裙子然后坐下,面带微笑。我身边的男人很随意地说出句丑丑可能认生。而就是这简单的一句却突然让我难过起来,我对丑丑来说,原来已经是陌生的了。
我是江静。
三天前我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是张凯现在的女朋友,叫李露,她说张凯希望能和我见一面。但我的直觉告诉我,其实她想见我的成分更多一些。
我问她为什么我要答应她。我以为她会把张凯拿出来挡在前头,拿些我们的陈年旧事出来说,然后再打出些光阴似箭物是人非之类的感情牌,但她没有,她说,因为张凯把丑丑养了十年。不得不承认,她这招挺狠的,一击将我命中。我和张凯一直自称是丑丑的妈妈爸爸,虽然这称呼很俗气,但其实在曾经我和张凯交往的期间,我内心深处一直是真的把丑丑当我们的孩子一样,尤其是在我们因为年轻而不得不做一场让我终生无法释怀的流产手术以后,这种把丑丑当我们孩子的感觉就更强烈。我甚至还曾幻想有天我和张凯结婚时,也找只母狗来和丑丑一起穿上狗狗的西装和婚纱做我们的花童。
于是我答应了电话那头的李露,但条件是我要带上我的未婚夫。李露很爽快地答应了,然后我们约定了今天的这次见面。
当分开七年后张凯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竟然有些认不出他了。我脑海中的张凯定格在一幅年轻阳光有活力在球场上不知疲倦,脸上长几颗青春痘的青涩画面,而我眼前这个男人,身体略显发福,面部表情让人觉得沧桑和世故。这一刻我觉得有些难过,想起一句歌词,岁月像一把无情刻刀改变我们模样。不知道他见到现在的我,又有何感想。
张凯刚坐下时我就看见他左手依然戴着那枚尾戒,那是当年我很努力才凑足钱为他买的生日礼物,我的那枚,一直戴到前年才取下。
咖啡馆里那个叫远方的歌手,在我们刚落座就唱起一首《你的背包》,我不由得身体一颤看着他。这首歌是张凯最喜欢的歌。以前我有一个很运动的耐克背包,张凯特别喜欢,直接就给抢走了,每天在里面放一双臭烘烘的足球鞋背来背去,看得我都心疼。他总说如果有天我们分开了,他会像歌词里一样让那背包终有一天陪着他腐烂,我说他乌鸦嘴,可是最后,我们还是被那句话诅咒了。
等我从记忆里回过神来时,我发现张凯左手的戒指被悄悄取下来了,留下一道深深的戒痕,就像我们曾经的那段感情给我们留下的烙印。
在我每次回想起我们的那段感情时,我总觉得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才让我们分开。
我和张凯在一起的三年里,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好到我寝室的姐妹都拿他当楷模去要求她们各自的男朋友。那时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快点到我们都毕业都工作都有稳定的收入那天,我们便结婚,然后我来相夫教子过着美好而踏实的日子,一直到终老。我单纯的认为这种全天下女人都憧憬着的最简单的愿望一定会在我身上实现。
张凯毕业那年,我们约在一个公园见面,商量他毕业后的打算。我们坐在石凳上,我看见远处湖里有人在划船,草坪上有孩子在嬉戏,空气很清新,我闻到微风中带有一股夏天的味道。
我问他毕业了有什么打算,他特别神秘地从我那个被他强行占为己有的背包里拿出几个本子,特别炫耀地告诉我他中专四年来一直在写小说,现在写完了,准备找出版社出版,他说他要当一名作家。
我惊讶地一页一页翻着他的手稿,好厚的几个硬抄本上全是他的字迹,我挑着看了其中几段,好像写的是一个叫翔子的男孩和一个叫Rosemary的女孩在中专里发生的一段感情,我能看出翔子这个角色有张凯浓重的影子,我问他Rosemary是谁?
于是他说是谁谁谁。那个女孩我知道,是张凯在我还没进入大学之前追过的一个女生,不过那女孩中专一年级读完就出国了,所以她们也就没有什么下文。后来那女孩放假回国还来学校找以前的朋友聚会,张凯还硬是把我带去。
你为她写了本书?我特别惊讶地看着他说。
他说是啊。后来可能是怕我不高兴,他解释说也就一点点以他们之间的故事为原型,大部分还是自己凭空构思出来的。
可我当时就傻了,他要出版小说这个事已经很让我意外了,可居然这小说还是写的他和另外一个女生的感情史,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在一边和我谈恋爱时一边背着我写完的这本小说,足足背着我写了三年!我的自尊心实在无法让我接受这个事实,这是对我好到让我引以为傲的张凯做出来的事情?我完全无法相信!我觉得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对我们感情的背叛!
可我没办法把我这样的想法说出来,他肯定会说我小肚鸡肠,他会说那只是他编造出来的故事,他只是想成为一名小说家,是我太敏感。于是我故意问了他一些关于出版上的问题,类似于找出版社和稿费之类的,其实具体问的什么我也不太记得了。我想尝试用强调现实的残酷这种手段去阻碍甚至打消他出版小说的想法,我希望他能为了我们的将来踏踏实实去工作,而不是在这里空谈理想,而且还是有关于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理想。
可他对我提出的那些关于出版小说的现实问题好像特别敏感,冲着我一通咆哮,说我是在嘲笑他写书的想法天真幼稚,责怪我没有跟他站在同一阵营去鼓励他,我当时真想也咆哮着告诉他,你写的是你和别的曾经喜欢过的女生之间的感情,要我怎么去鼓励,我脑子进水了啊!可我忍住了,我的虚荣心不允许我把这种强烈吃醋的想法说出来。
他咆哮一通后转身就跑了。我都被他骂傻了,在过去三年里他可是连一句不耐烦的怨气话都没说过。我去追他,可是他跑得太快了,我摔倒了,跪在地上一直喊他,可他连头都没回一个。我爬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他辛苦写的小说手稿,说实话我都生怕给他弄脏弄破了,因为我知道这是他的心血。然后我带着一身狼狈一路委屈着哭回了家。
回家后我花了很长时间,很认真地看完了他写的小说。我能看出他是很用心地在构思整个故事,他努力去调侃,希望让读到这本小说的人笑出来,也努力设置故事情节让人去感动,但这依旧无法让我回避这是他写的关于和别的女生之间的感情这个事实啊!我内心的这个大疙瘩谁来帮我解?难道要我顶着他赐予我的绿帽子特别自豪地去告诉我的父母我的姐妹疼我爱我的男朋友把他和别的女生之间柏拉图爱情写成了小说,快来看啊?
张凯给我的这个惊喜对我来说实在是巨惊而无喜,我有点手足无措,或者不是有点,而是非常手足无措。再借我两颗脑袋要我在他告诉我这事之前猜我也猜不出来。写小说!这事在我看来是那种每天脑海里都是过儿、姑姑、你是风儿我是沙的眼镜片厚得跟啤酒瓶子差不多的火星人才会去做的,张凯这个跟我写情书一篇下来都七八个错别字的中专生居然要出版小说,而且他还不是处在准备动笔写的这个初级谋划阶段,而是已经花了四年时间在我眼皮子底下写完了这十多万字!苍天啊,这个世界敢不敢再疯狂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