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德本来不想显山露水，可看到没人能拉尖子，他便走出了人群。于汉臣定睛一瞧，与陈大巴掌相比，孔昭德倒是精干，可他也太单薄了。于汉臣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他本想一巴掌拍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谁想，他的巴掌就像拍到了一块石头上面，将他的手掌拍得生疼。实在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行，四两能拨千斤，上去试试吧。
孔昭德也不含糊，他从地上拾起大绳，从肩膀上斜到胸前，又绕了几道。只见他拉开马步，俯下身子，猛一发力，如巨蟒盘绕的大绳顿时变成了一根杠子，直直地复活了，发出格格的响声。众人一声喊好，于汉臣走上前去，往僵直的大绳上面一坐，大绳没塌下，倒是把他弹到半空中。他禁不住高声叫了一声，“好小子，天生的神力。“
拉尖子的人充当了蜈蚣头，众多小杠们充当了蜈蚣腿。杠头站在高处，他要看着拉大炮的人谁在偷懒耍滑。喊号子的手里握一杆旗帜，站在前头。喊号子的那个人叫于老歪，人生得歪歪，号子喊得也歪歪。
“谁要不使劲啊，今晚上死孩子啊……哪个要耍心眼啊，养孩子没屁眼呀……”
孔昭德拉尖子，身子几乎贴着地面，他的脚上的鞋子蹬了几步便破得帮离了鞋底。再看自己肩头上的绳索，让他给抻得咯咯响，紧崩崩的，拉到半头晌时，他膀子上已经让大绳索磨得渗出血水。在老家，春耕时节，他就这样拉犁杖。犁杖一用力，就能把地下的深层生土翻到地表上来，可这大炮再用力，也挪不了半步。只有用力再用力。拉尖子的人所起的作用就是定向，大绳抻不直，众人的力气便用不到一块。这就是像拔河时的那个尾巴根子，他拉不直绳子，肯定拔不过对方。
孔昭德这样舍得用力气，坐在高处的于杠头看在眼里，看他脚上的鞋帮脱了底，土道上染了殷殷血水，他脱下了自己的鞋子，扔给了脚掌已经磨破了的孔昭德，“好小子，都有这股子劲头，何愁大炮拉不上山，进不了堡垒。”
跟在孔昭德身旁的马大潮悄声嘀咕，“兄弟，别这样出大力，出过头力，要伤身子的。再说，你这么出力，俺们怎么办？记着，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檩子先烂。悠着点吧，细水长流，你好我好，大伙都好，反正也不给工钱。”
孔昭德天生不会这样藏奸耍滑，说归说，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一如既往。
于老歪也会调侃，一边干活，一边没忘了给大伙来个荤段子。“你们睁大眼睛，好生给我瞧一瞧，这门德国大炮像个什么家巴什？”
像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没能瞧出来。于老歪说，“你们哪，笨得像老憨带把，还用得着我再点化吗，明明像个鸡巴，一群长着鸡巴的男子汉们硬是没能看得出来。”
“天哪，好大一根鸡巴。这么大的鸡巴，得多大的娘儿们才能承受得起呀。”
“瞧瞧那些玛达姆，个个人高马大，她们当然承受得起，倒给中国娘们试试？还有，老毛子们为什么生得人高马大？你们不知道吧？”
“老歪呀，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老斗闷子。”
“听着点吧，这都是学问。咱们中国人男人干女人都在黑灯瞎火里，偷着摸着，见不得天日揍出的人来少斤薄两，就像秋天里没开扎的萝卜，筋头巴脑。再瞧瞧人家老毛子，老毛子干玛达姆大白天大太阳地里也明目张胆地干，而且像牛像马像毛驴那样撅着屁股干，你们没长眼吗，老毛子生下的孩子个个都像高头大马。”
这样的荤嗑儿一聊起来，大伙干活也不觉得累了。于老歪调侃大伙，大伙说他就是嘴巴上的功夫，下面的功夫差得远去了，连窑子里的老姐也懒得接待你，说你就是一根海蛰晃荡，就像你挺不直的脖梗子。塞进去，人家咳嗽一声也顶了出来。
于老歪不服，“敢笑话老子，回家去问问你们的亲娘，你们哪一个不是咱老歪揍出来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堡垒上给于汉臣送来了军官餐，于汉臣把自己的那份白面烙饼打发于老歪送到了孔昭德的面前，这是杠头给你的，“吃了吧，你舍得出大力气，感动了杠头，也带动了大伙。吃吧，这是杠头的一片心意，也算对你的奖赏。”
孔昭德没有接过白面烙饼，他依然嚼着手里的苞米煎饼，他说，“在老家还吃不到这样的煎饼，白面是富贵人家吃的东西，俺吃着山东大煎饼耐饥耐饿。富贵人的吃食，俺吃不起。”
“嗬，倒有点山东人的倔脾气。告诉你，咱们杠头想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俺姓孔，叫孔昭德。”
“嘿嘿，好啊，老孔家的人会读书，也能出大力。天下两户半人家，你们孔家算一家。另一家是张天师，皇帝只算半户人家。可是，姓孔的与姓孔的不一样，有的荣华富贵，也有的穷愁潦倒。你也姓孔，你在码头上出大力。”
因为肯出力，孔昭德引起了杠头的关注，把自己脚上的鞋子送给了这个毛头小伙子。而且还给他白面烙饼，自然引起了小杠们的妒忌。晚饭是小米饭，在老家，只有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才能吃上小米饭。在关东，也只有抡锤打铁的人才能吃到小米饭。孔昭德盛了一碗小米饭，菜是萝卜片子炖刀鱼。给小杠们打菜的那个姑娘名叫芋头，她是于汉臣的闺女。父亲器重孔昭德，她也对孔昭德有了好感。打菜的时候，多给他打了几块刀鱼段。孔昭德刚要吃的时候，从远处扔过来一只蛆虫。有人想恶心孔昭德，让他吃不好饭。当时的油灯昏暗，谁也没有想到，孔昭德居然能用筷子将这只飞来的蛆虫夹住，没有让蛆虫落进自己的饭碗。孔昭德没声张也没有计较，他把蛆虫扔在了黑影里，就像没发生这回事。
这一切让于汉臣看在眼里，他知道，接下来，小杠们还会搞恶作剧，整治孔昭德。他对这个小伙子已经有了好感，他本可以制止他的小杠们，可他想看一看这个姓孔的到底有多大的耐性。辛苦了一天的小杠们都睡在码头上的工棚里，一个挨着一个，像腌咸鱼一样睡下了。
于老歪和猴子两个感觉孔昭德睡着了，他们俩轻轻地凑近了他，把一撮旱烟末倒在了他的嘴唇上的鼻孔下面。只要孔昭德一吸气，那烟末就会吸进鼻孔里面去，那苦辣的滋味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可是，孔昭德突然屏住呼吸，一丝的气息也没有。于老歪和猴子凑到近前，想看个究竟。孔昭德伸出胳膊腿，压住了这个个搞恶作剧的人。孔昭德喷掉了鼻孔下面的烟末儿，将身体舒展成了一个大字，死死地压着于老歪和猴子，压得他们俩动弹不得。
于老歪和猴子爹一声娘一声地叫着，“快放了俺吧，俺可是再也不敢了。快救救俺吧，你们出了坏点子，让我俩受罪。”
几个看眼的小杠上前想搬开压在他们俩身上孔昭德的胳膊和腿，可是，那胳膊那腿，就像克虏伯大炮一样，就像泰山石敢当一样。几个人使出了吃奶的气力，也挪不动孔昭德半寸。
孙大舌头也来溱热闹，“你们俩，有眼不识金镶玉，有眼不识老泰山。山外有青山，人外有高人。狗眼莫要看人低，乞丐也能当皇帝。”接下来，他又唱了一个损于老歪的段子，“你是扒寡妇的门，挖绝户的坟，你吃月子的奶，你欺负老实人。你是粪坑里的石头，你是大酱里的蛆，你是又臭又熊又不老实。”
于老歪和猴子俩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孙大舌头说，“快叫爹呀，你不叫人家爹，人家能放了你们俩吗？”
两个人坚持不肯叫爹。孙大舌头哼了几句，“真的是门洞的风，野猪的鬃，醉鬼的舌头，老山东，要多硬有多硬，要多犟就有多犟。”
于汉臣这才出来打圆场，“你们俩知道了吧，这回遇到了吃生米的。在码头上，什么样的高人都有。码头是什么地方，码头是藏龙卧虎之地。你们那三拳两脚，还想欺负别人，这回知道了吧，磕头碰到钉子上，叫人家爹，人家兴许还不稀认你做儿子呢。”
见到杠头出面，孔昭德也就借坡下驴，放过这两个小子一马。
于汉臣与孔昭德搭上了话，“这位小兄弟，听口音是文登的，你练的是哪家拳呀？”
孔昭德说，“我是文登人，拳是我老师教给我的，通背八卦掌。”
于汉臣说，“请问，你的老师尊姓大名？”
孔昭德说，“我老师叫周紫阳。”
于汉臣想了一会儿，“周紫阳，我认得……”
有了话题，两个人也就有了话说。于汉臣问，“你是路过呢，还是有什么打算？”
孔昭德说，“他们说我刚下船，我也真就是刚下船。想干什么，能干什么，我都没来得及想。人不可以一日无餐，也不可以一日无事。所以，我驻足码头，就是想挣口饭吃。”
于汉臣拍了拍孔昭德的肩膀，“留下吧，码头上的事情值得一做。尤其对男人来说。”
于汉臣一眼就看中了孔昭德这个年轻人，他憨实厚道，有本事，也大度有气量。从他干活不吝惜力气就能看得出来，他不奸滑。码头干活也讲个风气，出工就要出力。只要风气正，想偷懒耍滑的人也不敢这么做。已经是深秋季节了，可小杠们都光着膀子，汗水洒落在土路上，路面上的尘土都因为湿润而凝固了。大炮辗过时，汗水洒过的路面也扬不起灰尘。
平常日子，码头上小杠分成几帮几派，可这一回拉大炮居然将几股势力帮派团结到了一块，大家拧成了一股绳，齐心协力，德国人能把大炮从万里之遥去到码头来，咱们她能把大炮从码头拉到山上的堡垒里面的炮位上去。通过这个大活儿，于江臣认识了孔昭德这个年轻人。
孔老三是个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虽然年轻，应该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小杠们欺负人家，人家不与他们一般见识。于是，小杠们不得不收敛了许多。干活的时候，大家也学着孔老三的样子，弯下腰来，出足了力气，一百二十九门大炮，一天接一天，从早拉到晚，一门又一门，没用机械也没有机械，靠着人拉肩膀扛，都稳稳地安装到了堡垒的炮位上。
总兵赵怀业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不到，码头上的装卸苦工们竟然有如此之大的力量，大炮到不了炮位，如同虚设。可见民众之心与力量，实在不可小觑。赵将军心里一高兴，拿出一百两银子，给了于汉臣，“这是我个人的银子，不能算赏给你的银子，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吧。希望于杠头万万不要推辞。”
拉大炮这个工程干完了，于汉臣说了，“咱们在码头上混了这么多年，这一回，也算为国家出了力气。”既然推托不掉，于汉臣也就收下了。可这么一点银子，也没法分给大伙。于汉臣想起了那个孔昭德来。他打发于老歪，把孔昭德叫到柜上，掏出了自己的十两银子。于汉臣就坐在柜上，他瞅着孔昭德，瞧这小伙子，浓眉大眼，一脸山东人的忠厚气，看着便满心的喜欢。没想到，人家小伙子没有接受他的一番好意，没要那银子。
于老歪大为不解，“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