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头告诉孔昭仁,她也不会做那些上讲究的饭菜,她就会做大锅饭。在码头上,她要给那么多的小杠们做饭做菜,炒菜时,用的都是大铁锹,蹲在锅台上翻动大锅里的菜。
说到大锅饭,孔昭仁也想起了在老家时,他们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做一顿饭,也是轰轰烈烈的热闹。记得有一年,麦子丰收了。奶奶要给全家人吃一顿馄饨。包馄饨的时候,奶奶用的布面是地瓜粉,滑滑的。等到馄饨煮好了以后,汤汁滑滑的,你想多捞一个馄饨都不可能。记得娘跟她的妯娌们说,这个老婆婆才会摆平这一大家子的是是非非。
住在这里的芋头平时用一些碎布头拼接缝起来,拼接成一块五颜六色的大布,然后做成褥子和被面。芋头耐着性子一针一针地缝,孔昭仁不会用针线,他就为她挑选布头,把各种颜色搭配起来,能拼成一头猪就拼成猪,能拼成毛驴就拼成毛驴。芋头也时不时地偷偷地觊觎这个男人一眼,她觉得这个汉奸也并不那么可怕,也不那么招人烦。想想当年码头上的人们几乎都在痛骂孔昭仁,连他的毛驴也骂。别人骂,她也骂。当她真的与汉奸走到了一起,她感觉汉奸真的不那么可恨。说起家常话,他有多么的亲切,就像一位可敬的兄长。
天黑了,孔昭仁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看来,他要在这儿过夜了。芋头等待着他的摆布,如果他要与芋头睡在一张床上,芋头也愿意接受。本来把她从妓院里赎出来的那一时间,她就属于人家所有。但是,一直拖到了今日,他才走进了她的住处。他与她似乎没有陌生感,说的也都是家常话。夜幕降临了,入夜对于一对同在一个房间里的男女来说,似乎是一种抉择,一种考验。反正芋头想得挺复杂的,她一切都显得寻么被动而愚钝,也许就是雌性的本能,她在等待着接受摆布……
孔昭仁就睡在了地板上,一切都很正常,很平静,他睡得也很老实,连身子也没有翻动一下。而芋头却没有合上眼睛,她小心翼翼地呼吸,她并不是害怕等到她进入了梦乡以后,那个睡在地板上的男人对她下手,而是一种说不出感觉。她甚至期盼着在这个夜晚,能有一点事情的发生。可是一直到天亮,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色大亮,他与她相对笑了一下,笑的意味很模糊地很勉强,就是想摆脱一下尴尬。人是有自制力的,山东人更有自制力。
昨天,孔昭仁与芋头说了许多话,可话题从来也没有涉及老三孔昭德。今天一大早,孔昭仁说了老三的一件往事。老三练武功的时候,练到最要紧的时候,也正是他身体发育的时候。那时候,家里贫穷,一年能吃半年糠菜地瓜干。奶奶心疼这个三孙子,她要我爹到集市上去给老三买块牛肉补一补。老三舍不得家里为他花钱,他问奶奶,为什么吃牛肉才能补身子?奶奶说,你看老牛多有劲儿,大牲口当中,数老牛最有力气。你呀,吃了牛肉,你就会像老牛一样有力气。老三说,奶奶错了。奶奶说,我错在哪儿了?老三说,我问你,老牛吃的是什么?奶奶说,老牛吃青草呀。老三说,这就对了,你们想想吧,有力气的老牛吃的是草,我为什么要吃牛?
芋头说,“老三这不挺聪明的吗?”
“我家老三哪,表面上看,他挺愚钝,其实他很内秀。我奶奶最喜欢老三,说他是狗脱生的,是个忠臣。而我呢,奶奶说我是猫脱生的,是个奸臣。小时候,我和老三天天在一块儿玩耍,老三喜欢把玉米缨子插进鼻孔里,装扮成一个唱戏的包公和关公。我呢,喜欢椿树的籽,椿树籽到了秋天就金黄金黄,就像一串串金元宝。”
孔昭仁与芋头在一间屋子里一起住了半个月,他一直把她当成了三弟的未婚妻。芋头也看出来了,孔昭仁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弟媳妇。他和她相安无事,但是,孔昭仁明白,他必须离开芋头的住处了。他不能在一个地方躲藏得太久,太久了就会暴露。凭着感觉,他今天必须离开。离开之前,孔昭仁叮嘱芋头,“我走了以后,你也收拾一下,再给自己找个地方。这儿不能久留了。”
芋头有些不明白,她问,“二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孔昭仁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了。我替日本人做事,俄罗斯人必定恨之入骨。好几年了,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要逮捕我。他们给我的罪名是间谍,间谍就是死罪,只要抓捕到我,我也必死无疑。你也知道,在这地盘上,恨我的人太多了。你也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不就因为我攀附了日本人这棵大树,他们才产生的那种忌恨。”
芋头的心提了起来,“呆在屋里才安全,你离开这儿,危险更大吗?”
“凭我的经验和感觉,这儿要出事,所以,我走了,你也赶紧离开。不管是谁,只要在一个地方时间久了,他都会在这个世界留下踪迹,就会暴露。”
孔昭仁看了芋头一眼,他警惕地走了。芋头太熟悉这双眼睛,他的眼睛与孔昭德的眼睛太相像了。眼睛里面溢出的神情是那么的善良,他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忘记了他身上背负的骂名。想起他的叮咛,她也要赶快离开了。可是,离开了这儿,她到哪儿去呢?她从小就跟着爹在码头上混,从来也没有离开码头。要去也只有去码头。可到了码头,她再去找谁呢?谁能帮助她安身呢?会不会是他成了惊弓之鸟,事事小题大做呢?过了一段时间的安逸生活,芋头也不再想颠簸流沛了。她想安宁地过日子。
这几天,俄罗斯巡捕一直在围绕着芋头这条线索在马不停蹄地工作。一直在街头卖唱的艺人孙大舌头看见了告示,说是举报日本间谍孔昭仁下落者,可以得到一笔赏金。赏金为五千卢布。孙大舌头也有自己的原则,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做。揭发孔昭仁,不仅能为民除掉这个汉奸,他还能得到一大笔的奖金。于是,他撕下告示到老毛子的巡捕房去了,他说,在不久以前,仁记的人去了兰香阁妓院,赎出了一个名叫芋头的姑娘。而真正赎芋头的人,就是他们要抓的孔昭仁。如今,孔昭仁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他一定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这个地方,也许就是芋头居住的地方。孔昭仁是个好色之徒,花那么大的价钱赎一个姑娘,他能放过姑娘吗?他一定金屋藏娇,此时此刻,正在金屋里面巅鸾倒凤呢。
俄罗斯巡捕顺着这条线索,查到了客店,果然查到了仁记公司赎出芋头的这条线索,又从客店一点一点查找芋头的下落。在俄罗斯人居住区内,他们终于查到了芋头居住的地方。
当俄罗斯巡捕走进芋头的屋子时,芋头也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往外走。他们碰撞到了一起,芋头遭到了逮捕。芋头本想反抗,可她面临的是几个身高马大的俄罗斯人,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一个个活着的魔鬼。芋头算得上中国女人当中的强者,但在他们面前,如同一棵黑松林下的蘑菇,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她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俄罗斯巡捕劈头就问,“孔昭仁,他在哪儿?”芋头回答,“我不知道。”
俄罗斯巡捕说,“你是个女性,我们不想对你不礼貌。但是,你必须要诚实。这些天,你是不是与孔昭仁在一起?”芋头不能出卖孔昭仁,不管俄罗斯巡捕问什么,她都摇头,一句话也不说。俄罗斯巡捕的面目狰狞起来,“难道,你真的要逼我们对你用刑罚吗?”
芋头这才开口说话,“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天地良心,我不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之为不知之。她想了孔老三说过的这句孔夫子的话,她给用在了这儿。”
也许,这个女人真不知道孔昭仁在什么地方。但是,俄罗斯人痛恨的是孔昭仁这个日本间谍。他们一直在抓捕他,却一直也没能抓捕到他。如今抓到的这个中国女人,也成了他们发泄愤恨的对象。与孔昭仁有关联的人,也是俄罗斯的敌人。他们把芋头关进了旅顺大狱,那儿应该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监狱。自从那座大狱投入使用以来,从来没关押过女犯人,从来也没有人能从大狱里走出来。进了旅顺大狱,就像走进了地狱。身陷大牢之中的芋头仰面朝天,绝望地嘶叫着,“老三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