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德说,“我不要弟兄们赔,要赔,是我一个人赔,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答应让他们拿船上的面粉,既然做了,就要承当,与弟兄们没有关系。”
话说起来简单,说没有关系,能没有关系吗。大船修好了,又重新站立起来了。拾掇好东西,孔昭德和他的弟兄们要开船走了。这些天,孔老三与兄弟们也都沉默无语,心里都十分的郁闷。大家只能这样宽慰自己,算做是自己倒霉不走运。收掇好东西,要开船了,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那位老者,带着那群抢面粉的乡亲们来到了海边,他们手里拿着什么?他们手里拿的红漆涂过的牌位,上面工工整整雕刻着名字的牌位,船上的每一个弟兄的名字,都深深地刻在了牌位上面。名字上面,描了金,挺庄重的。
老人说,“知恩不报非礼也,你们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把你们的大名都镌刻在了牌位上,把你们供奉进了娘娘庙,让你们活着的时候就享受人间的香火。”
孔昭德感动了,“如此这般,是不是让我们感到有点汗颜,有点受之有愧。”
老人摇了摇头,“孔昭德先生,我知道,你们回去以后,会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困境和艰难的抉择。我们无论怎样感恩,都不为过。我们来到海边,为你们送行,希望你们千万不要怪罪于我们,我们,我们的后人也会铭记你们大恩大德。”
孔昭德被感动了,他说,“一个人能为别人做点好事,是为自己积德。做坏事,就是造孽。我老师曾经教导过我,要做雪中送炭的事,不要做锦上添花的事。行了,能够得到你老人家和乡亲们这番美意,我们回去就是遇到再大的难处,我也认了,也值了。”
大海涨潮了,借着涨潮的海水,大船扬起了风帆,离开了山东,朝着关东的码头开进。
孔昭德也不再愁绪满肠,事有事在,愁断肠又有何用。如何处置,协商解决。在灾荒之年,许多人借助灾年发灾难财。他孔昭德破了财,也许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返航那天,海面上风不大,盖着一屋薄雾。告别了山东故土,船上的人心情又沉重起来,谁也没有心思说个笑话。不知道靠上码头以后,会有什么情况发生……
这天清早,老黄头没能爬起身来扫院子。天天早晨扫院子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可这一天,洒满阳光的院里静悄悄的。庭院里落下了群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老黄头病倒了,扳着手指头算一算,他已经七十二岁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孔家,像个老妈子一样,为孔家老小服务。他更像一个忠实的老奴仆,勤勤恳恳把自己的后半生奉献给了孔家。他也像孔家的长辈,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也有话语权。
听说老黄头病倒了,孔昭仁放下手里的工作,带上康医生,又从满铁医院找了两个著名的西医大夫,急匆匆地赶回了金州的家里。
老黄头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子。他的脸色焦黄,眼睛里面一点光泽也没有。孔昭仁的身后,跟着康杏林,还有两个日本大夫。
日本大夫先为老黄头看病,他们初步诊断,老人得的是癌症,是一种恶性的脑部肿瘤,已经属于晚期。从脖颈上已经能够触摸到转移的淋巴结,而且从牙床上用肉眼能看得到转移的肿瘤。康医生他也看出了,老人的脑子里面长了一个恶疮,恶疮已经破了,成了烂菜花,老人的病,已经不能治了。孔昭仁征求老黄头的意见,“大爷,日本人用的是西医,而康先生是中医,你选择一下,愿意接受什么方法治疗你的病症?”
老黄头用手指了指了康杏林,他说,“我自己心里也有数,用了一辈子脑子,脑子早晚会出事。我的心胸虽然不博大,但是,我能想得开的。我这一辈子,为人算命打卦,从来也没有说准一个人的命运,有说准的,那也是懵准的。但是,对老二你,我没有看错。”
听说老黄头得了癌症,虽然那年月对于这种病症没有多大的恐惧,但他能感觉得出来,这是一种很难治愈,很可怕的病症。他给康杏林下了死令,你一定要给黄大爷用最好的药,用你最拿手的治法,一定要治好黄大爷的病,不管花多少钱,我要他健康地活着。
康杏林用巴豆与红皮鸡蛋的偏方,用韭菜地里的蚯蚓配白糖,用蟾蜍加斑蝥的偏方,还有独角莲,能够找到的偏方和药材,他都找遍了,也用到了,可是,老黄头的病情一天一天地加重,而没有看到好转。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地虚弱,如果采用活血化瘀的药方,他本身就会让药力给打垮。莲花也天天守着老黄头,给他做好吃的,为他接屎接尿。莲花从小没有爹娘,她一直把老黄头当成了自己老父亲一样看待。这些年生活在一起,也与老人有了感情。她也知道老黄头的心事,他不是想不开的人,他就想活过这一年,也好长一岁。人哪,咽下这口气也不容易。遂了老黄头的心愿,他也真就熬过了这一年。
今天,老黄头的精神也好了一些,竟然能坐起身来。
莲花用枕头依着他的脊梁,问他,“大爷,今天,你想吃什么?”
“莲花,我想吃蚬子汤做的疙瘩汤,打点鸡蛋稍子,做一碗给我吃吧,我馋疙瘩汤了。”
莲花赶忙做好了疙瘩汤,端到了老黄头的面前,他却一口也咽不下去了。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老黄头咽了几口唾沫,他连唾沫也咽不下去了。他的嗓子里长满了瘤子,已经把嗓眼堵得只剩下能通过一丝气息的通道了。他说,“你把老二叫回来吧,我有话对他说。”
电话从金州打到了大连,孔昭仁接到了电话,他的眼泪流下来了,他知道,老黄头的日子熬到头了,老人有话要对他说,他必须赶回去。看见回到家里的孔老二,瘦得皮包骨头的老黄头竟然破天荒地坐在炕上,背后又倚了被子和枕头。
孔昭仁进屋看见老黄头这样的状态,他知道,老黄大爷这是回光返照,他要在临死之前,把最后的事情交待完毕。他问道,大爷,“告诉我你想吃什么?”
老黄头说,“什么好吃就吃什么?”
孔昭仁吩咐康先生,“你去东升楼,点一个扒熊掌,要一个骆驼蹄子,再点一个老虎卵子梅花鹿的鞭,东升楼最好的菜,统统点到家来……快去!”
老黄头喃喃地念叨着,“你大爷我吃了一辈子土菜毛菜,最好的不过加吉的头,鲅鱼的尾,刀鱼的肚子,唇唇鱼的嘴。真正的山珍海味,我却从来也没有吃过。这回要的这些菜,我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要这些好菜,是带在路上吃的。”
“大爷,你为什么不早点说?而且总是说你就喜欢吃家常的饭菜?”
“老二,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我一直把你看成是我的儿子。你呀,背运的时候,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走了运的时候,你没把我给忘记了,而且把我当成了自己家的老人和长辈。你所做的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我心里也有数。尽管那么多人骂你是汉奸,但是,你比起那些把国家都出卖了的人,你算得了什么呀?咱们爷儿俩今生有缘份,我以为这辈子就是一个孤寡老人,孤苦伶仃地,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大爷,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长辈,我的亲人。所有人都唾弃我的时候,只有你鼓励我,给我信心。所以,我早就在心里许下愿,将来有一天,要为你老人家送老送终。”
老黄头说话已经很艰难了,“我要走了,临走前,我再叮嘱你一件事,你必须要做。”
孔昭仁握着老人那只瘦骨磷峋的手,“你说吧大爷,我听着呢。”
“老二,你呀,一定要建造一座家庙。”
“可我们孔家,活着不让我进门,死了也不准我埋进祖坟。”
“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要建造一座家庙,你与一般的海南丢不一样,你要求得阴间先人的庇护。你能有今天的辉煌,不能不说与先人们积下的阴德有关。这个世上,你的造化非同一般。在家庙里,你要供奉先人的牌位,让他们享受你奉献上的香火。对于你以后事业的亨通发达,只有好处而无坏处。更重要的是,建造家庙,也是表明一种不忘祖先的态度。”
老黄头好像疲劳极了,他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不要给我换那送老的衣服了,我就穿着这身服上路……”
“老黄大爷,你告诉我,我的哪个儿子能够担当我的家业?”
老黄头用那仅存的悠悠气息说出了一句话,“知子莫如父,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的那位吴先生,可信不可信?”
老黄头点了点头之后彻底闭上了他的双眼,他咽气的时候,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把要说的话说完了,他安祥地走了。
孔昭仁默默地坐在老黄头的跟前,他一声也没哭出来,只是掉眼泪。老黄头咽气了,康杏林才带着东升楼的伙计,把菜带进了家门。
孔昭仁吩咐,“把菜摆到供桌上吧,让老黄大爷这一路上慢慢享用吧。”
莲花捶胸顿足痛哭了一场,她真的把老黄头当成了自己的亲爹。这么多年,她一直与老人朝夕相处生活在一起,她与他真的有着父女之情。侍候了一年的光景,也算尽了孝心。她想着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为老黄头做周到的?她想起来了,老黄头有一个侄子,就是那个货郎朱大有。难得有一个有亲戚关系的人,应该告诉朱大有,老黄头去世了,让他来吊孝奔丧。
孔昭仁放下手里的工作,他要亲自料理老黄头的后事,他派人去棺材铺,定做了一口暴马子木棺材。他也亲自来到金州城外,他要为老黄头挑选一块风水好的墓地。不知不觉,走到了老铁的坟墓跟前。他认定这儿就是风水宝地,把老黄头也葬到这里来吧。他让寿衣店的刘掌柜来量身定做,为老黄头做一身最贵重的锦缎送老衣服。送老的鞋是莲花亲手做的,老黄头喜欢穿她做的鞋。穿她做的鞋上路,走得顺畅。老黄头最后的那句话说的是不要给他换衣服了,孔昭仁还是让老人穿上体面的寿衣再上路。可就在换下老黄头身上的衣服时,孔昭仁发现,老黄头的裤裆里面空空荡荡,什么物件也没有。那串男人的物件不知到哪里去了。他惊愕了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想告诉莲花,老黄大爷应该是个宫里的太监,从前,他一定在宫里做过老公。他还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出身,老黄头的这个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让老人带着这个秘密到阴曹地府去吧。
孔家请来了最好的吹打班子,金州城里最好的吹鼓手就是王喇叭匠,他的父亲就是当年徐邦道川军里的号兵。他儿子不吹军号,吹起了喇叭,娶媳妇办喜事的,他就吹龙凤呈祥,百鸟朝凤。死人办丧事的,他就吹哭长城。宅院里面搭了席棚,红白事一样要办得红红火火隆重而热烈。孔昭仁亲自为老黄头披麻戴孝,莲花也身着重孝,全家人都要穿上孝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