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莲花葬身大海
前几天还是阴雨绵绵,这两天阴云全无。天上晴空万里,海上无风也无浪。坂和丸已经缓缓驶进了大连码头,缓缓地靠上了大连码头。孔宪隆一直站在甲板上,想当年,就是在这个码头,他登上了开往日本的轮船。那时,他真的是个尚未懂事的孩子,看见轮船,他高兴得忘乎所以,把一切置之度外,他高高兴兴地上了轮船,一走就是十五年。从一个孩童,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优等毕业生。十五年,他从哪里走的,又在哪儿回来了。人哪也真的是宝,可以在日本,也可以在中国。无论在哪儿,他都要回到娘的身边,回到他的家……
在孔宪隆的记忆里面,他的家应该在金州,金州是一座古城。古城的中央是一座关帝庙。城的东南角是孔庙,是历朝历代的读书做官的人捐款兴建的。城墙的东南角上有个魁星楼,是为读书人建的。西南角是天后宫,是山东会馆的人兴建的。来到关东的山东人,先是靠着打鱼拉货发了财,他们都想到了保佑他们避风趋浪的妈祖。于是,大伙就凑钱,在金州城里建一座最大的妈祖庙。天后就是海神娘娘,她保佑那么多的山东人,漂洋过海时,一路顺风。没听说那条船倒在了海上,没听说有谁死在了海上。很早的时候,山东人不愿意到关东来。关东在山东人的眼里,就是不毛之地,就是蛮荒之地,这里除了蒙古鞑子,就是契丹人,还有后来兴起的女真人。这里的人要多野就有多野,果然,女真人在关东建立了金朝,没过多少年,他们进了关,坐了天下。但是,山东人还是不愿意到关东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土窝。
到了康熙年间,这位有作为的皇帝就想着把关内的人往关外移的策略,只是没有人愿意离开老家。日子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离乡背井。没有办法,康熙皇帝就运用了强制移民的政策,不愿意到关外来是吗,用绳子绑一些汉人男女来这儿定居。于是,尽管不情愿,还是有人来了。到了乾隆年,他也学着康熙爷爷要采取强制办法,多关内往关外移民。一个地方,风水再好,没有人烟,就形不成气候。所以,只要有人,这儿就会成为兴盛之地。一船一船的山东人就用绳子绑上,不来也不行。那时,山东人来到关东一看,这里有的是土地,而且那土地肥沃得发黑流油。这里的海,鱼都滚成了球。只要用树条子往海水里一抽,就能抽死几条扁担一样的大刀鱼。大刀鱼多得吃不完,就用盐淹起来。那年月,在关东,咸刀鱼炖萝卜片子,是家家户户顿顿吃的饭食。吃得女人丰乳肥臀,吃得男人们人高马大,到了关东的山东人进化了,不仅是身材高大了,脑子也进化了,不再认死理,也不再一条道儿走到黑。
接下来,中东铁路一修通,接上了南满铁路,铁路上跑起了火车。码头一建造,靠上了火轮船,山东人再也用不着用绳子绑了,纷纷从山东来到了关东。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你站在大连的街头上看上一眼,那些倒背着手的山东人后裔,都是当年在夏天从山东绑到关东来的。那些抄着手的,都是大冬天从山东绑到大连来的。当然,说这话的人根据就是夏天把人的手绑在背后,而冬天却得人性一点,手绑在胸前,手能抄在棉袄的袖子里取暖。为什么到了关东的山东人都成了海南丢,有人说是关东好,到了这儿就乐不思齐鲁,不想再回山东老家了。把家给扔了,有人甚至扔了老婆孩子,他也就成了海南丢了。
孔宪隆不仅是闯关东人留下的后代,他也有些经历,年轻轻的闯到东洋。十五年,不是旧地重游,他是重返家乡。看他那一身的装束,能看得出来,孔宪隆是个读过大书的大学生。他提着提箱,走出了码头。他记着,从前的那个码头没有这样大,可如今的大连码头,日本人经营了十几年,却要比神户码头气派大得多。大大小的火轮船停泊了有上百艘艘,轮船桅杆上面挂的万国旗,也是花花绿绿,呼呼啦啦迎风招展,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看得人眼花缭乱。走出码头,就是一个广场。广场对面就是海关大楼。那建筑,是哥特式的建筑,乍一下船,你不觉得这是在中国,就像到了欧洲的码头。
沿着山县通[如今的人民路]那条大街,孔宪隆看着那些高大雄伟的建筑,看着那些鳞次栉比的店铺。大连街上,不仅有了电车,从二十世纪初,大连街上已经有了汽车。西方世界有什么,大连街上也就有了什么。走着走着,突然,孔宪隆发现了一家鱼卤面馆。金州城里有一家鱼卤面馆,是山东人开的。那鱼卤,用的就是小黄鱼的蒜瓣鱼肉,做成鲜美的卤汁,浇在面条上,瞧着这三个字,让孔宪隆感受到了一种乡土间的亲切感,一股强烈的食欲从肚子里钻了出来。孔宪隆走进了面馆,一个跑堂的小伙子迎了上来,“掌柜的,您请坐。”
孔宪隆坐下了,他摘下了头上的帽子。跑堂的在已经很干净的桌子上擦拭着,一边问,“掌柜的刚下船吧?”“是,我是刚下船。”“正好,吃一碗鱼卤面,上车的饺子下船的面,多美气呀。”“鱼卤面,给我来一碗。”跑堂的吆喝着,“好嘞,鱼卤面一碗,立马就好。”话音刚落,伙计给孔宪隆端来了一壶茶,“刚沏上的茉莉花茶,你先喝杯茶,润润嗓子,坐船上火,吃面条前,先顺顺肠子。”
一会儿,面条端到桌上,那股扑鼻而来的鲜香味道,没等到吃进嘴里,他已经迷醉了。一会儿功夫,他就把一碗鱼卤面吃得精光。厨子问,“要不要再来一碗?”
“不了,回家还要吃老娘亲手擀的面条,吃饱了,肚子可就装不下了。”
“天天进进出出码头的人多的是,我能听出他们的口音,可我听不出你的口音。”
“我也是山东人,只不过在日本读了十多年的书。小时候就去了……”
“能到日本去读书,一读就是十多年,你们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请问,你贵姓?”
“姓孔。”
那位掌勺的厨子说,“孔夫子的一家子,姓孔好啊,咱们大连码头上的龙头老大也姓孔,孔昭仁,孔经理,天下姓孔的是一家,你和他,是不是也沾亲带故?”
孔宪隆点了点头,“是,孔昭仁是我父亲,你认识我父亲?”
“岂止是我认识你父亲,码头之上,哪个不认识你父亲。算是我这个小馆子幸运,能为孔家大公子接风,那可真是我家上辈子修来的。我这碗面条就当是你下船的接风面了。”
孔宪隆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银洋,放在了桌子上。他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孔家的人吃面条,你可以不收钱?”
厨子嘻嘻一笑,“这大连街上,这码头上,关外的三江四省,京津胶东,沿海沿江省份,谁不知道你父亲孔二爷的大名。我觉得,孔二爷应该是山东人的杰出代表。码头里有一半的火轮船是孔家的,没有这么多的轮船进进出出,用得着那么多的人干活吗?一个孔二爷,养活了多少闯关东的海南丢啊。别说中国人,连日本人也敬重他三分。你再看看山县通大街两旁,大店铺的牌匾也都是你父亲题写的。如果先生能代我们小馆子向你父亲讨一幅墨宝,我们的鱼卤面馆也会棚壁生辉,身价倍增。”
孔宪隆提起皮箱,走出了面馆。面馆的厨子说的没错,这条大街两侧的大店铺门面的牌匾,上面都题写着孔昭仁的大作,什么秋林公司,什么东亚银行,什么三越商场,什么劝业商场。他记得他的父亲似乎没有读过多少书,他的书法也不杰出,可他的名字却到处都悬挂着。山县通,用的就是日本陆军元帅山县有朋的名字命名的大街。山县有朋是日本的陆军之父,日本的强盛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他不仅是日本国的军魂,他也是日本国民国魂的注入者。他一向倡导江田岛精神,他主导着日本内阁,也主导着日本国会,他甚至用他的理念主导过天皇。日本强兵富国的思想,就是他提出来的。
大连最美丽壮观的大街用了山县的名字命名,一下船,一走在这条大街之上,孔宪隆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现在,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娘,离开娘那年,他已经记事了。他清晰地记着娘的模样,娘的奶水很棒,他最恋娘的奶水。娘给他断奶的时候,他天天哭叫,就是不肯吃饭。没有办法,娘在奶头上面抹了辣椒,把他给辣得直淌眼泪,他就是不肯放弃那颗让他感受到了安全和幸福的奶头。娘叹息着,他恋奶,就随他吧。直到娘生下了三宝,他还与三宝争抢娘怀里的那颗奶头。记得前些年东京的那场瘟疫,多少人都病倒了,学生当中只有他没有发病。后来,校医特地为他做了一次体检。没有发现什么与众不同,所不同的是,在到日本之前,他一直没有断了吃母乳。也许,他的坚挺就是因为自己的亲娘的奶水,才让他得以应对艰苦的生活环境。
大连的街道上,行驶着有轨电车和汽车。电车的样式与日本国内的电车样式一样,叮当叮当的,跑起来很有现代城市的韵味。从大连到金州,通了火车,也通了汽车。大连人叫它满电车。因为是满铁洲株式会社所属的电车公司和汽车公司,通通就这样称呼。来来往往的人群,有身穿布拉吉的姑娘,也有脚蹬高跟丽的贵妇人,时髦的年轻人戴着墨镜,打着太阳伞,有钱的去打网球,打高尔夫,没有钱的,凑起十几个人去踢足球。大连街上早就有了体育场,在那儿,经常有船上的外国水手与中国人一起比赛踢足球,一方十一个人在场下踢,周围坐着一大群人在观看。开始的时候,大连街上闲着没事中国人跟外国水手们踢。开始他们并不是外国水手的对手,渐渐地,还是中国人占了上风。街头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不行,但码头上有成千上万的苦力小杠,他们身强力壮,挑选出来踢球技术好的,自然与外国水手们就有一拼。踢了许多年,踢球竟然成了大连人的传统。直到如今,大连人也有喜欢踢足球的传统和天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他的鬓毛未衰,他的乡音却已经改了。车窗外面的景物飞快地从他的眼前掠过,他的眼睛却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有谁能想到,与此同时,孔宪隆从码头上往金州老家赶的时候,他的亲娘莲花正往大连码头上赶。那艘从日本开来的坂和丸轮船,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启航了。是梅美和子一手为莲花办的登船手续。就在梅美和子转身要离去的时候,船长走了过来,他对莲花说,“孔经理有指令,不准这位夫人登船。对不起,我不能违犯这个指令。”
梅美和子走到船长面前,“我是和子董事,她的船票是我签发的,你为什么不让乘船?”
船长拿出了莲花的照片给和子看。他说,对不起,“孔经理专门向各条班船发了指令,不许这位夫人上船。我执行他的指令,对不起,只能这样。”
和子用日语与船长交流,她与船长说的什么,莲花一句也听不懂。听到梅美和子的一番话,船长听从了她的话,恭恭敬敬迎接莲花上船。“只要把她送到日本,你就完成了使命。”
在坂和丸这条船上,除了莲花和许多乘客,还有一伙不速之客,他们就是混在乘客当中的陈大巴掌一伙劫匪,他们很容易就混上坂和丸。大连到神户,这是一条安全的航线,在这条航线上,多少年来,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什么案件。船上的旅客也大都是来往关东与日本之间做生意的日本商人高丽商人和中国商人,这是一条平安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