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了烙饼卷大葱，伙计告诉他，“客栈还有三鲜饺子，咱们客栈的三鲜饺子可是三绝，头一绝，刚杀的猪，绝的就是猪脖子上的血脖肉；二一绝，那就是产自复州湾的大海米；这三一绝，就是刚刚从地里割下来的头刀韭菜。”
“说别的我信，可眼下已经是初冬时节，哪里来得头刀韭菜？别看俺现在是个牵驴拉脚的，在老家，咱从小就种地，也种过园子，什么蔬菜也会莳弄。”
“还走南闯北，没见识过吧。这头刀韭菜，秋天过后，地里的韭菜根用小儿马的粪蛋蛋培上，园子周边用高粱秸子夹上，挡住东北风。不管多冷的天儿，只要想吃这一口，扒开厚厚的马粪蛋蛋，就是割到水灵灵的头刀韭菜。”
“让你说得直流口水，那就来一盘吧尝尝。”
“这就对了，人不能亏待了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懂得珍惜的人，他在这个世上，你说白活不白活？所以孔老二说，人不为已，天殊地灭。”
“那可不是我们家祖宗说的话，你可别什么疙瘩话都往他老人家身上贴，那是泼他的污水。我家老祖宗是个有文化的圣贤，他只会说，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这样的箴言。”
三鲜饺子端到了桌子上，说心里话，活到二十出头，孔昭仁头一次吃到这么鲜美的饺子。鲜绿的韭菜，鲜红的虾肉，一咬一包汤汁。还有那红瘦肥白的猪肉……呆在老家，能吃到这样的饺子吗？老家的爹和娘，还有那些兄弟姐妹这辈子能吃到这样的饺子吗？人活了一辈子，连顿像样的饺子都吃不上，亏不亏呀……一盘饺子让他吃了个净光。
倒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他捧着脑袋南朝北国地胡思乱想。等到有一天，挣到了大钱，发了迹，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他天天就吃这样的三鲜饺子。
正想三想四时，伙计来敲门，问他，“要不要在身子底下加一床褥子？”
“炕上的褥子挺厚实的，用不着加了吧。”
“多床褥子睡觉，身子底下又暖和，又宣乎，还用不着你花钱，何乐而不为的事啊。”
“舒服加舒服，那就加吧。”
“好嘞，牵驴拉脚的这位掌柜要加厚褥子一床。”
就在孔昭仁刚刚要睡着的时候，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打开门，迎面站着一个大辫子挽着发髻，身穿和服，脚蹬木屐的日本姑娘，他正在发愣的当口，姑娘开口说话了，一口的山东腔，“先生不是要加床褥子吗，褥子送来了。姑娘手里抱的并不是褥子，而是一盆热水。”
孔昭仁说，“我要的是褥子，没有要你啊？”
姑娘说，“可我就是褥子。”
店里的伙计走了过来打着圆场，“掌柜的，她就是褥子。怎么样，还是进口的东洋货。”
“听她说话的口音，就是山东人，怎么穿着日本人的衣服。”
“你心里想着她是日本娘儿们，她不就成了日本娘儿们了吗。兴日本人干中国的花姑娘，就不许中国爷们干日本娘儿们？得了，吃饱喝足了，身子底下再铺着一个娘儿们褥子，世上还有比这再美气的事吗？掌柜的，你真的好福气呀。”
孔昭仁活了这二十年，他做过不少的坏事。但是，吃喝嫖赌抽，坑崩拐骗偷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他没有做过。至今，他也没有沾过女人的身子。今天，好吃的，好喝的，连女人也送上门来。记得教他读书认字的本家三爷爷经常念叨这样一句话，中国人喜欢骂忘八蛋，忘八蛋忘掉的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个字。男人放纵自己，就应了这八个字当中无耻的那个耻字。他想驱逐这个冒牌的日本娘儿们，可这个假扮的日本娘儿们可怜巴巴地说，“柜上已经记了账了，今儿晚上，我也没地方可去了不要紧，还要往柜上交钱，你不要我，我怎么办呀。”
孔昭仁只好让姑娘进了屋，孔昭仁倒在炕上，那个姑娘就坐在炕沿下面，用热水给他洗脚。那温热的水，那柔软的手，搓揉得他那双天天走路的脚舒服极了。脚上的老茧，还有跟腱处的那些形成了角质的胼胝都泡得有些发软，姑娘用手轻轻地拨掉它们。他眯起眼睛，尽量把这个为他服务的姑娘想象成自己的亲人，姐姐或者妹妹。这样，邪念就不会不断地涌现出来。邪念就是魔鬼，总是不停地扣动他的那层薄薄的心扉。他要向柳下惠学习，美丽的女人坐在怀里，仍然能够做到心旌不动也不摇。他们家的家训也不断地涌上脑门，酒是穿肠的毒药，色是刮骨的钢刀。这天晚上，孔昭仁想做出的举动就是一动也不动。都说世界上没有不吃鱼的猫，他就想做一只不吃鱼的猫。
接下来发生的是孔昭仁没有想到的事情，他想一动也不动，可他的肚子却翻天覆地搅动起来了。原因是他吃三鲜饺子里的韭菜，他有一个毛病，吃韭菜拉稀。他想憋着，可什么都能憋得住，肚子稀屎无法憋得住。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冲出了房门，冲进了茅房。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一直折腾到了深更半夜，肚子才渐渐地消停了下来。好汉经不住三泡稀屎，他拉了多少泡，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到后来苦胆水也拉光了，他忍不住轻声地呻吟了起来……
姑娘一直陪伴着他，此时，姑娘坐到了孔昭仁的身旁，她举起双手，手心对着手心，用力搓着，然后，将搓热的手心捂在了孔昭仁的肚脐眼上。反来复去地搓着捂着，他感到，他的肚子疼痛减轻了许多。她把她的热感传导到了他的身体里面，她用自己的体温驱除了他身子里的寒气。虽然他的病痛好了不少，可姑娘依然在为他做着肚脐眼的热敷。他与她，真的很近，映进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秀气的脸庞。光洁的皮肤表面，已经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姓什么？叫什么？”
“我姓何，叫何莲花。”
“我能听出你的口音，你也是山东人，你怎么操持起这门子活计？”
“我是平度人，家里闹灾那年，我爹娘都死得早，是二叔把我从老家带了出来。那年，我还不到十岁。就在这儿，二叔赌博输了钱，就把我当成了银子，抵给人家客栈。早些年，我在客栈给柜上干活，在后厨帮工，洗衣服刷碗，什么活儿都干，当了好几年的伙计。到了十六岁那年，掌柜的就让我接客了。我今年十九岁了，接客这几年，你是我第一个遇到的有教养懂理数的山东老乡。”
再细细端量何莲花，她是一个挺端庄的姑娘，身子骨透着山东姑娘的那种朴实和厚实。说话时候，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漫出了泪水。俗话说，婊子无情义。他孔昭仁虽然第一次走近女性，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是这样一个姑娘，凭着一种直觉，姑娘没有对他说假话。姑娘作为一床陪睡的褥子，一进到屋里，他就抑制着自己的欲念。他的精力旺盛，他的体力充沛，他是一个年轻的壮汉，就在何莲花用手心捂他的肚脐眼时，姑娘在向他传导热感的同时，也将人性的温暖传导到了他的骨子里。他的血液早就沸腾起来了，那股子炽烈的岩浆早已溢到了体外。在山东老家时，有过这种精满自流，可那时吃的是糠菜。而现在，在码头上混，开了眼界，身体里面包裹的那个小魔鬼总是蠢蠢欲动。女人的温热制止了他的腹泻，却诱发了他本能的倾泻。
男人与女人融会贯通的过程其实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十分简单。何莲花似乎从孔昭仁的眼睛里面读到了那种只能意会而无须言语说明的念想，姑娘的手沿着他那消瘦的腹部缓缓地向下，再向下……她的手触摸到了一团粘稠的液体，她看到，他的脸微微地红了……“你知道吗，山东人都说三岁的公牛十八的汉，其实二十四五正当年。精华、精华，精子就是男人的精华。长成身子骨的男人要三口气才能生成一滴津液；三滴津液，才能生成一滴血液；三滴血液，才能生成一滴髓液；而三滴髓液，才能生成一滴精液。许多男人们拿着自己的身体和精液不当一回事，他们无节制地放纵自己，其实那是对自己的性命不负责任。”
“莲花，我不这样，我，我想，我想要你……”
“想发泄一回？想满足一回？”
孔昭仁脸憋得彤红，“我从来也没有过……”
莲花却将他揽进了怀里，“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生蛋子……”
孔昭仁显得笨手笨脚，甚至手足无措，他真的就像一只飞进了一间黑屋子里的鸟，东一头，西一头，碰头撒野地碰撞，而且到处碰撞到的都是墙壁，碰撞得他越发迫不急待。
何莲花犹如一盏导航的灯塔，照亮了一片海域，照明了一条航道……她向他展开了身体，美丽的女性身体如同一轮从海平线冉冉升起的朝阳一样妩媚而明亮，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他的魂，他的思绪情感。他感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温和地握着他的那杆风帆，握着他的那根舵把，有节奏地摇动着那根橹。小船辗碎了海面上微风骤起的细浪，轻盈地驶进了那条神秘而陌生的航道……
孔昭仁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他身子下面的这个女人。切骨贴肤的第一次，让他刻骨铭心，让他的心灵震撼，并且产生了一丝隐隐的痛感。男人第一次破身泻身，会产生这样的痛感。在山崩地裂的那一刻，身子底下的莲花姑娘紧紧地搂抱住了他的腰身，似乎怕他陷入了深深峡谷之中。
当喘息平静下来的时候，他郑重地对她说，“莲花呀，别再接客了，你当我的媳妇吧。”
“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今儿，你也这样说。你觉得你开心了，舒心了，你就说说而已。你姑妄说之，我也姑妄听之。枕席之上，儿女情长之类的话我听到了许多。”
“但我是认真的，今天晚上，守着这盏灯，我孔昭仁起誓，我今生今世，非莲花不娶。我要是没有履行自己的誓言，让我不得好死，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何莲花掩面而泣，因为她看出来了，孔昭仁的话发自肺腑，发自心底。
那天晚上，这一对青年男人和女人紧紧地拥抱着，他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他对她说，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她对他说，从今往后，我要洗心革面，再也不接客了。我要好生地服侍你，我要为你生孩子，生儿子也生闺女，让你儿孙满堂。
一次接着一次地交媾，一直到东方的天边已经渗透出了灰白色，两个年轻的男女才舒展开身体，仰面朝天地躺着。雄鸡啼叫了，孔昭仁这才想起什么，他从自己的衣袋里面掏出了那十块小银洋，塞给了何莲花，“你把它收好。那个姓高的回来，他还要给我十块银洋。等我拉完了这趟脚，咱们俩就离开这个地方。找一个平安的地方，咱们成家过日子。”
“你真的没有把我看成下贱女人？”
“你从前做过什么我不管，从今往后，只要你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我就不会另眼看待你。”
何莲花还想推辞，可看着孔昭仁说一不二的神情，她要是再推辞，也许就是不识一个好人心的人。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这十块小银洋，“那我先替你收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