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启明落入虎口
海南号开出码头,开到大海之上,开到老铁山水道附近,海南号放慢了速度,弟兄们打开舱盖,七手八脚地从煤堆里扒出了藏匿在里面的刘春阳。孔老三让人拿来了一套衣服,换下了刘春阳身上已经让煤染黑了的褂子,让他洗了脸,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疙瘩汤。孔老三坐在桌子面对,看着他呼呼隆隆喝着疙瘩汤。刘春阳边喝边说,“谢谢你,三哥,没有你出手相助,我今天非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不可。”孔老三说,“说这话可真外道了,三哥光知道大码头有共产党,只是不知道共产党是谁,你刘把头是共产党,原来,共产党就在咱身边。”刘春阳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三哥了,我是共产党。有人说共产党是红胡子,你看我像红胡子吗?”孔老三说,“那是汉奸狗腿子们说的,共产党敢跟日本人干,凭这一条,我就佩服。能为你做点事,我心里也挺得意。”
一大海碗疙瘩汤让刘春阳喝得碗底朝天,孔老三吩咐再拿几张煎饼来。一边吃着,两人一边聊着。刘春阳是山东诸城人,与诸葛亮是老乡,也与刘罗锅是同乡。刘春阳没有急着离船,在码头上,他没有机会与孔老三近距离接触。今天是巧遇,码头上的江湖好汉真的出手救了他一回。明明知道日本人抓捕的是共产党,他也没有回避,而是冒着危险把他从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救出了码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越说越投机。大到国家,小到个人,他们的话题很广。说起如今仍是单身一人的孔老三,人过中年的他有一桩未了的心事,那就是复仇的心愿。从前是于汉臣,这一回,又加上了妻子芋头一条人命。仇人是谁,就是那个于老歪。这辈子如果连于老歪这个乌龟王八蛋都斗不过,他连个男人也不是。他已经发下誓了,不将于老歪碎尸万段,他誓不为人。为此,凡是在码头上遇到的老乡或者是朋友,孔老三都托他们打听于老歪了下落。多少年过去了,就是没有他的音信。这回,凡是坐他海南号的船,凡是山东老乡,他不仅让他们白坐船而不要钱,他反而每人白送一块钱给他们,让他们走到哪里都帮忙打听于老歪的下落。钱花了不少,也打听了不少,查一查,那些人都不是于老歪。
刘春阳听了以后,他也宽慰孔老三,这辈子就是抓不到于老歪,相信他也不会有好下场。中国有句老话,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你也不必在这样一个坏人身上下如此之大的本钱。一个有志向的男子汉应该站得高,想得更高更远。你与于老歪,是私仇,是个人的恩怨。如今,我们这些闯关东来到大连的山东人,生活在日本人铁蹄之下,他们对我们残酷剥削和压迫。他们占了大连还不算,他们已经占了东北三省。日本人野心太大了,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占领整个中国,他们要把所有的中国变成他们的奴隶,当所有的中国都成了亡国奴的时候,那是什么景象,我都不敢想象。所以,这个仇是国家之仇,是民族之仇,是大仇,是每个中国头等要报的深仇大恨。“三叔,我知道你是英雄好汉,今天这件事也看出来了,你是个正人君子。面对着正人君子,我也坦坦荡荡地告诉三哥,我是共产党,而且是个头目……”
刘春阳没有急着下船,在这一个航程之上,他与孔老三彻夜长谈,他们能谈到一块儿。
海南号停靠在龙口港的时候,孔老三说,“刘把头,你下船吧,还是老家安全。”
刘春阳却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还是要回到大连。”
“日本人抓你都抓红了眼,你回去太危险了,避避风头,过了这阵风头,你再回去。”
“我可以暂时不回到码头,但我不能不回大连。”
海南号航行过了老铁山水道之后,刘春阳让孔老三停下船,他要在龙王爷塘这儿下船。龙王塘有他们一个秘密交通站。小艇放下后,孔老三紧紧握住了刘春阳的手,我记住你的话,国家民族之仇是大仇,是道当其冲应报之仇。至于个人之仇,那是个人之恩怨,可以后报。我虽然不是共产党,我可以告诉你,以后,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不仅是你,只要共产党遇到了麻烦,我孔老三一定出手相助。从前,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是绿林好汉侠气之举。往后,我要做对民众,对民族有利的好事。兄弟,咱们码头上再见!”
此时的吕启明正在家中,她的神情也是惴惴不安,不时朝窗外望去。他们家门前的街头路口,已经有便衣巡捕和跟包的在巡视。孔宪隆夫妻二人面对面,久久对望着,他与她都没有开口说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孔宪隆说,“你心里有事,你一直瞒着我……”
“我早想告诉你,但是,我们有组织纪律……其实,我的所作所为,你应该明白。”
“石井今天到码头上抓人,他们是不是也要对你下手?”
“因为内部出了叛徒,满洲省委地下组织,几乎都遭到了破坏,我不能呆在家里,我不能让敌人逮捕起来,我要向上级领导汇报,我要保护组织,我也要保护我自己。”
孔宪隆说,“只要你呆在家里别出去,他们也不会闯进家里来抓你。”
吕启吸说,“我不能呆在家里,我也不能不出去,有些事情,我要直接向组织汇报。宪隆,你要帮助我,你也一定能帮助我。”
火车站台上,全是日本军警;码头上,也布满了宪兵和警察。就连满电车站,也都是特务和狗腿子。至于人群里面的跟包的,拿片子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汉奸流氓,他们也监视着过往的行人。孔宪隆与吕启明谋划了半天,大连三面环水,只能走水路,才能走得出去。而且走水路,可以借助的,就是孔老爷子的这条通道。
晚饭过后,孔昭仁与吕启明还是商量着怎样走出大连。既然想走孔昭仁的这条通道,应该有个理由。什么理由,就是要到北京医院看看妇科病。北京协和医院的妇科最有名,她想到协和医院看看医生。
听儿子和儿媳妇说起去北京看病,也正巧打动了孔昭仁的心弦。自从生下了大孙子,一连几年又没生养,他的心里就落下了一块心病。他和莲花一连生下了七个儿女,人丁有多么的兴旺。想不到没出三代,孔家就出现了人丁不兴旺的兆头。大儿媳妇只生了一胎,再也没有生养。二儿子成天守着古董过日子,有孩子没孩子似乎与他无关。三儿子成天花天酒地……也许真的应了那句老话,人财不能两旺。
大儿子跟他说,“爹,有了庆幸以后,启明再也怀不上胎。医生没少看,药也没少吃,可就是再也怀不上。我们俩商量着,启明她在北京读过书,她想到北京协和医院去看看妇科。认真检查一下,看看毛病究竟出在哪儿。”孔昭仁说,“那就去吧,不管花多少钱,只要能把病给治好了,就值得。”孔宪隆说,“可这些天,车站码头看得挺紧的。”“紧不紧,他们抓的是共产党,他们还能抓咱们孔家的人?”“爹,他们连我的车子也要阻拦,日本人简直成了疯狗,谁都要咬。”“那你们就坐我的车走。在大连这码头上,我的车与关东军司令官同一个等级的牌照。谁敢检查我的车,他们也临死不远了。”
因为得到了孔昭仁的默许,孔宪隆换上了长袍马褂,坐到了后面。而吕启明穿上了男装,戴上了礼帽。就在他们夫妇走出门去的那一刻,儿子孔庆幸出现在他们前,“娘,我跟你一块去吧。你说过的,你要带我到北京去读书。”
儿子孔庆幸横空出世,让他们夫妇也措手不及。吕启明是说过将来让他到北京去读书,可现在怎么能行。孔宪隆也赞成,孩子在大连读书,读的是日本书。他不想让奴化教育影响到自己的孩子,但是,眼下形势危机,大人没办法,孩子可不能出任何闪失。
儿子紧紧地揪着娘的衣襟,就是不肯松手。吕启明想了一会儿,她做出了一个果敢的决定,带儿子到北京去。在路上,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也许不会引起敌人的注意,孩子也许就是她的掩护。让庆幸跟着我去吧,在北京,我有不少的同学,孩子上学读书没有问题。再说,我也不想让孩子受日本人奴化教育。
一家三口上了车子,吕启明坐到了驾驶座上。车子开出了孔家公馆,一路开到了码头。一路顺畅,没有人阻拦。
夫妻要分手了,从前,他们也经常分手,可这一次分手,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孔宪隆一直拉着吕启明的手。吕启明紧紧地依偎着丈夫,她和他都沉默着。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们都听到了彼此之间的那种脉动。好一会儿,他们才松开。
孔宪隆也叮嘱儿子,“到了北京,一定要听话,要好好读书。记住,一个人到了读书的时候,他就应该懂事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别忘了给家里写信。”儿子答应着,“爹,我我娘走了,你也要好好地顾自己。等到我毕业了,我就回来,像你一样……”
孔宪隆为妻子和儿子选择的轮船是“舞鹤丸”,是仁记公司所属的一艘客轮。登上轮船,孔宪隆见到了船长,他递上了自己的片子。
船长看了片子,马上给孔宪隆鞠躬,“请孔经理放心,我会关照夫人的。”
“拜托啦!”孔宪隆把手里的皮箱交给了船长,转过来叮嘱妻子,“有什么事情,与家里联系,与我联系。”
直到舞鹤丸快要启航了,孔宪隆才走下了轮船。他亲眼目瞩了舞鹤丸缓缓地离开了码头,妻子和儿子一直朝他挥舞着告别。直到轮船开出了码头,他才开车离去。